“十歲,八歲?你們小小年紀為何獨自在這臘月拔草,你們家的奴隸呢,哦佃戶呢,對了,還有你們的父親他何在?”呂荼聽完孩童的話,心頭一緊忙問道。他現在越發,覺得事情不對。畢竟孩童的家庭是底層貴族,士之家,而不是窮人,若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可以理解,可是作為士之家,他所擁有的不應該是眼前的局面,起碼不是他所在國家政策上該擁有的。政策上他們該擁有的是小康的小地主生活。
呂荼胡思亂想當中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是地方官員懶政沒有執行他的政略:“該死,烏蘭台按是做什麽的!”
呂荼此刻連巡視官員也恨上了。
那個被八歲的孩童自然不知道呂荼的想法,他當然也不知道眼前這位問他話的花白大伯是何種身份,他只知道花白大伯的話拉出來了他的傷心事,眼睛一紅,鼻腔發酸,立馬大哭嚎啕起來。
呂荼不知道孩童為什麽要哭,因為自己又沒有對他有什麽凶相也沒有說什麽惡話。
安慰一番,小童還是止不住大哭。這時那較長的孩童道:“稟君子,我們是小士族,沒有佃農和奴隸,至於父親,父親,他,他戰死了!”
呂荼聞言聽罷,先是輕舒了口氣,還好不是地方官員懶政,接著渾身顫抖,眼睛發酸,他上前緊緊的摟住了那個還在嚎啕的童子,又對著較大的童子道:“那你的母親呢,兄長呢?”
較大的童子道:“兄長在鄶地之戰時也戰死了,母親前不久得知這個消息,悲痛欲絕,也去世了。”
較大的童子言罷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的淚珠往下掉。呂荼閉上了眼睛,他似乎看到了鐵馬冰河,斷槍殘劍,看到了屍橫遍野,流血漂櫓,看到了眼前這孩童的父親,孩童的兄長,躺在了大戰後的戰場上。
呂荼上前也把那個較長的孩童摟在了懷裡緊緊的,長久之後,他放開那兩位孩童,眼睛通紅,淚沾衣袖道:“孩子,走,去你們的村落”。
村落沒有名字,只有一處大石磨,是供全村人磨面用的。老驢兒在一名老婆婆的的牽引下打著圈拉磨。發出吱哇吱哇的聲音。
呂荼看著冷清的村落,走路的步伐越發的沉重,在他的想象裡,他的國家士紳們所過的生活,應該是“炊煙升起,日升而做,日落而歸,雞犬兒童嬉戲”的幸福田園生活。而不是這種“枯藤老樹昏鴉,磨盤老驢拉磨”的蕭索。
呂荼一行人的到來,很快引起了村落內人們的注意,那趕驢的老阿婆更是急匆匆的跑到呂荼面前叫道:“君子,可是我孫兒,我孫兒他…..戰死了?”
老阿婆見呂荼不言語,立馬傷心欲絕,眼中淚珠噗噠噗噠的往下掉。
這個村落,貴族所來,無非兩件事:一,征兵;二,前來報喪。
征兵是不可能的了,因為村落裡已經沒有了年輕人,貴族是知道的。所以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前來報喪。
老阿婆見呂荼到來,急的眼淚直冒,便是這個道理。
呂荼張嘴欲言,就在這時,村落裡湧出了一群老人婦人嬰孩,她們全都哭哭啼啼的對著呂荼叫喊著自家親人的名字來,希望呂荼能給一個回答,她的親人還活著。
“哭什麽?我不是告訴你們了,他們戰死是為了國,是為了家,是為了王,他們死的值!”婦孺老人後面突然傳出一聲力喝,眾人讓開一條路,只見一個單臂中年人一瘸一拐的拄著拐杖走了過來。
單臂中年人的話讓婦孺老人們沉默,可是卻沒有沉默多久,一名懷抱嬰兒的婦人道:“我不想什麽國,
也不想什麽王,我隻想我的丈夫,我隻想他能在我身邊,讓我能睡個安慰覺……”單臂中年人似乎是聽到了婦人的言語,他怒目道:“婦人之見!”
“沒有國與王,哪有我們的今天?”
婦人聞言沉默,然後便是低頭掉淚嗚咽,她懷中那嬰兒咿呀咿呀的伸出小手為婦人擦去眼淚。
單臂中年人這時方才走到呂荼身邊,躬身道:“君子,我是鄙處的紳士,請還走到那邊的磨上,去宣讀戰死的兒郎名單吧?”
中年人說完抬起頭來,看向呂荼,伸手欲請。
可是當他看到呂荼的面目後,渾身震顫:“大,大王!”
言罷,拐杖掉落,人撲騰一聲跪倒在地,伏地不起。
顯然這位紳士是跟隨過呂荼上過戰場,並有幸見過呂荼的。
這一幕的變化著實太快,令那些婦孺老人皆不明所以。
呂荼此刻早已經是淚流滿面:“我不想什麽國,也不想什麽王,我隻想我的丈夫,隻想他能在我身邊,讓我睡的安穩覺”。
多麽感人的一句話,多麽又讓人覺得消沉的一句話。
功名富貴,在這群婦孺面前算的了什麽?
老子說這世間有三種物類最接近道:一個是水,一個是嬰兒,最後一個是婦人。
難道“道”就是婦孺面前所言的那“我不想什麽國,也不想什麽王,我隻想我的丈夫,隻想他能在我身邊,讓我睡的安穩覺”嗎?
想起那位坐化松柏下的梨額老者,呂荼已經完全的崩潰,奔潰到蠟炬成灰的邊緣,他渾不知覺,徑直走到一位年輕婦人身邊,把婦人懷中三尺之童抱在了懷中,語音哽咽:“他的父親呢?”
婦人面對呂荼,這個貴族,有些不知所措,慌道:“戰死了,前年貴族報的喪”。
“你們的丈夫呢?”呂荼淚眼婆娑的又看向其他手牽著孩童的婦人。
那些婦人語音或哭咽或不安,有的說是五年前戰死的,有的說是三年前戰死的,還有的說去年被征了兵,參加鄭國之戰,現在音訊還不知道。
呂荼深吸了口氣,又問那些老婦人,問她們的丈夫呢?她們的回答讓呂荼憤恨自己憤恨到差點大哭,她們的回答是有的說是為當年呂荼回國平叛時戰死的,有的說是在滅吳之戰戰死的,有的說是在黃池會盟戰死的,有的說是在吞魯戰爭時戰死的,有的說滅燕戰死的,有的說是在滅越戰爭戰死的,有的說…..還有說是在伐楚之戰戰死的,還有的說是滅蔡戰死的,滅中山戰死的。
一個個國家被呂荼所滅,呂荼自豪,可是如今聽著婦人們哭訴自己的丈夫戰死的消息,呂荼沒有了一點一絲的自豪,有的是恥辱感,是無盡的愧疚與自責。
死亡,對於呂荼來說變成了一個數字。是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個無情的數字。
呂荼自詡君子,可是君子要有每日三省吾身的品德他卻忘記了。他早已經好久沒有反思自己了,自從孟薑女之死後,他就沒有再反思了,多少年了?三十多年了!
三十多年的遊歷廝殺,讓呂荼便得無情起來,他隻關心他要的,從不關心為他所要的人們所被應該付出的。
他沒有愧疚感,因為他給這個國家設置了最合事宜的律法和獎勵補償機制。
戰死的士兵,給你錢財,給你封地,給你名譽,給你的子嗣福蔭,難道這還不夠嗎?
呂荼自以為是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