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鼎上的柳下蹠看著高台下的千騎奔騰,聽著呂荼讓麾下的高喊,他仰天大笑起來,笑著笑著,不自由的流下了眼淚。
這一位八尺魁梧漢子在自己受傷時沒有流下眼淚,在自己的親朋好友戰死時沒有流下眼淚,可是這一刻他流下了淚,淚滑落,掉在被鮮血染紅的破爛戰袍上,掉在漏出嚇人的森森白骨傷口上,掉在足下的那歪倒的大鼎上。
可是他手中的大稿如同他挺拔的身軀,踏著屍山,踏著血海,迎著腥風,繼續在飄揚。
呂荼騎著驌驦寶馬,飛馳而上,所到之處,魯邾聯軍皆是讓開道路。
馬如龍,如踏雪之火鳳,很快的超越過了急速往高台上奔跑嗚啊啊大叫的少正卯。
當呂荼拉韁立馬的刹那,驌驦前蹄踏空,仰天六十度長鳴,此刻整個天地似乎都被震動。
所有人都震驚的看著這一史詩英雄般的一幕。
呂荼跳下了驌驦,走過屍山血海,來到了柳下蹠的面前。
他抬頭看著當年拍胸脯無比自信的魁梧漢子,柳下蹠,看著他被逼迫成這樣淒慘狼狽,他眼睛泛酸,就那樣抬頭看著柳下蹠,柳下蹠也低頭看著他。
“柳下君,降了吧?”久久之後呂荼道。
“降?哈哈…….”
“咱柳下蹠縱橫中國二十八載,殺盡天下惡貴,讓咱降,降給貴族?哈哈,公子荼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可笑?不,從來不可笑!”呂荼沉聲道。
“柳下君,你還記得你的初心嗎?”過了一會兒呂荼反問道。
“初心?初心,咱怎麽能不記得?”柳下蹠聞言似在回憶,接著中氣十足道:
“咱盟過誓,咱說咱要乾倒天下所有的不公平,咱要建立一個平等均富的國家”
“可是你實現了嗎?你所謂的夢想實現了嗎?”呂荼盯著柳下蹠。
“實現,沒有實現。”柳下蹠沉悶,可是接下來又憤怒的高亢道:
“可是,沒有實現的夢想,就代表夢想是錯的嗎,是惡的嗎?”
“公子荼,你告訴咱,咱錯了嗎,咱惡了嗎?”柳下蹠說到最後竟然是咆哮起來,咆哮到最後又是忍不住大哭。
柳下蹠為了當初那個建立平等均富社會的夢想努力奮鬥了三十年,可是三十年換回了什麽,是滿頭的華發,是跟隨他的人生活在水生火熱當中,還是有人要背叛他。
呂荼聽到柳下蹠的話後喃喃自語凝噎長久:“夢想沒有實現,夢想破滅,是因為夢想是錯的嗎,夢想是惡的嗎?”
呂荼不知道為什麽他下意識的給夢想加了破滅倆字。
風來帶來屍體的腐臭味和鮮血的血腥味,呂荼被嗆回了意識,他冒著淚水的眸子堅定語氣道:“柳下君,你的夢想沒有錯,更不是惡,公平,均富,它怎麽可能錯呢?”
“它不會錯,只是難實現而已。”
“柳下君跟隨我吧,我的夢想沒有你的純粹,可是我呂荼願意用生命保證,我會努力的做到純粹”
呂荼的話語很堅定很鏗鏘,任何人聽了都不會懷疑,懷疑他說的話只是在騙人,在畫餅。
柳下蹠聞言卻是笑著搖了搖頭,他跳下了那個大鼎,然後踢開腳下人的屍體,把大稿狠狠的插在了高台上,他看著呂荼一字一句無比的自信與慷慨激昂道:“公子荼,咱的小恩公,你知道嗎,孔丘的弟子罵咱,說咱是大盜,可是咱不認為咱是大盜,咱要是大盜,也是大道!”
“而大道是需要人追隨的。”
“咱柳下蹠,沒有啥本事,只有這一腔的熱血,只有滿心的不平,只有向這滄桑呐喊的勇氣,咱要用咱的勇氣,咱的滿心,咱的熱血,殉道!”
“哈哈,不公平,不均富,咱就乾踏娘的!”柳下蹠突然抽出呂荼當年送給他的那把佩劍,插入腹中,然後上下左右來回攪動。
可是他竟然沒有發出一絲痛苦的聲音,他仰望著身邊的那支大稿,仰望著黑下去的蒼天,撲騰一聲倒在了高台上,倒在了那天子當年祭祀的大鼎邊,他的鮮血慢慢把鼎下面染成了紅色。
呂荼見之,伸出手又收了回來,救不了,救不了,沒有希望了!
閉眼垂淚,呂荼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望著漆黑的蒼天,大聲咆哮:“蒼天啊,夢想沒有實現,難道就是夢想錯了嗎,錯了嗎,你回答我?”
“你踏馬的回答我?”
上天沒有回答,回答的只是越發漆黑的天色;也沒有人能回答,回答的只是,無數人的低聲哭泣。
不平等,不均富,咱就乾踏娘的!
當年柳下蹠裂開大嘴笑著對著呂荼道。
可是如今,柳下蹠死了,死了!
不過人死了,信念不能死,不可以死!
平等均富這一聲霹靂,猶如黑夜中的明燈,鼓舞著無數的勞苦大眾向貪得無厭的權貴反抗。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蒼天已死,黃巾當立……
天補均平……
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等均之……
法分貴賤,非善法;我行法,當等貴賤,均貧富……
等貴賤,均田免糧,迎闖王……
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天下人田,天下人同耕……
打土豪,分田地,共產……
……
呂荼深深的知道柳下蹠之死,這只是一個開始,並沒有結束。
呂荼不知道的是柳下蹠之死也深深的震撼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當今泰山學院的院首,墨翟,他因此感發,在原先的十大主張“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尊天”、“事鬼”、“非樂”、“非命”、“節用”、“節葬”上又增加兩點:平等與義舍。
“千騎自今日起改名惜柳營,這柳下君遺留的大稿就是你們惜柳營的軍稿,人死,軍稿不死,信念不死!”突然呂荼抱起柳下蹠用刨腹自盡捍衛的大旗,他跳到那被不知道多少人鮮血染過的祭祀鼎上,對著台下千騎高喊。
千騎聞言舉劍高呼:“細柳營,細柳營,軍稿不死,信念不死!”
顯然千騎把呂荼所說的惜聽成了細, 可是惜和細此時又有什麽區別呢?
它的存在只為了一個人,哦,不,準確的說是一個信念,以死護衛的信念。
不公平,咱就乾踏娘的!
魯國和邾國聯軍聽著千騎的呐喊呼號皆是被震懾的全身顫抖,而那少正卯更是臉色慘白的嚇人,該死!
月上梢頭,美好的夜色,卻是血腥味撲鼻。
呂荼把柳下蹠埋在了一處好風水之地,並親手給他刻了墓碑,寫下了墓志銘。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大盜不止,聖人不死。
在場的眾人沒有人明白呂荼為柳下蹠寫下這樣的墓志銘是什麽意思,但他們堅信,公子這樣寫定然有這樣寫的道理。
這就和信仰一樣,不論真假是否存在,只要是信仰,那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