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縣的百姓,似乎懼怕官府之人。”
在冉瞻和諸多武士的護持下,陳止整個上午都在城外的農莊、農田中巡查,並穿過了幾個塢堡、莊園。
他注意到了,百姓表面恭順,但看自己等人的目光中,卻充斥著排斥和恐懼。
除了百姓之外,他對這裡的基層組織也很感興趣。
塢堡、莊園,這種奇特的土地形式,陳止在徐州、青州,乃至前往洛陽的途中,也見過不少,但相對來說還不是那麽頻繁、普遍,不過,隨著他這一路北上,沿途所見的塢堡卻越來越多,等入了幽州地界,幾乎遍地都是。
所謂塢堡,在陳止的第一印象中,就是個封閉的、自給自足的村寨,村寨中可以生產糧食,可以種植經濟作物,可以養魚、養鴨、飼養豬樣、栽種果木,有這麽多的內容,所以塢堡的佔地往往不小,規模上堪比村鎮,除了生產生活的地區外,往往包山帶湖,建塘修堰,有著余錢、或者乾脆整個地界都是某個地主的塢堡,還會修築亭台樓閣。
將這種種所有,用塢壁圍起來,形成一個堡寨式的集群,配備有民兵守備、尋甲,就是塢堡了。
陳止很清楚,這樣一個集合了生產、生活、加工、乃至簡易的手工業、工業為一體,樣樣俱全的組織形式,在任何時候都能自給自足。
催生出塢堡的主要原因,就是東漢末年、三國以來的戰亂,混亂的時候,不聯合起來保護私家、抵禦兵災,根本就活不下去。
尤其是多災多難的北方,在曹操和袁紹兼並戰爭中,那些沒有塢堡田莊護持的百姓,要麽被強拉壯丁,要麽乾脆就死於戰亂,起碼在大軍肆虐的過程中,也會失去自己的土地。
這是一種逆向淘汰,使得不生活在塢堡中的人迅減少,與之相對的,就是塢堡百姓們存留下來,慢慢變成主流,似乎只有等到天下一統,重歸太平的時候,這種展趨勢,才會逐步減少。
陳止在秘書省時,曾經查閱過相關資料,相互比對幾本之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在宣武皇帝統一了南北之後,天下進入相對太平的時期,但塢堡和田莊化的趨勢,並沒有逐步消失,而是維持在一個頗為穩定的水平上,甚至北方的塢堡數目還在迅的增加。
其中原因何在,陳止從文獻書籍上總結了些,但畢竟是紙上談兵,需要親眼看過之後,才能進一步的確定。
“幽州作為邊疆,時有部族入侵,代郡更是在鮮卑、匈奴之間,兩邊都時常入寇,民眾稍微就警惕了些,太守您是新近上任,這群百姓過去沒見過您,不知道您的品性,也不知道您的能耐,因此會顯得拘謹,也是人之常情。”
代縣的縣令盧講跟在陳止邊上,小心翼翼的解釋,解釋著百姓的警惕是因何而來。
昨日鮮卑獻禮,代縣的官場從上到下都經歷了一番動蕩,拓跋鬱律一行人的到來、送來的禮物和消息,足夠扭轉當前不利的局勢,讓憂心忡忡的代郡官場重新安定,覺得可以恢復平靜了。
結果第二天,陳止忽然外出巡視城外,打著的旗號,是看看百姓們有沒有在匈奴的驚擾下,受到影響。
這個理由和切入點找的恰到好處,以至連劉寶等人,都不能用太守新到、還要先熟悉一下官府結構的理由阻擋。
作為代縣的一把手,盧講則借口引路,與陳止一同視察,但整個巡查的過程中,他的身邊差役不斷,不斷有人來來往往,給盧講帶來消息,又把盧講的指示傳達下去。
這樣的情況,陳止不陌生,無論第一世還是第二世,他都見過、也在自己身上生過,知道是上級突然視察,下面的人在匆匆忙忙的做著布置、應對。
陳止也不阻止,他這次巡查,可以說是出乎了各方的意料,本來自己一行人就比預定的時候提前抵達,再加上6區之死、匈奴來襲、鮮卑獻禮這一連串的突意外,讓代郡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陷入了顧此失彼的情況下,哪還有心思考慮其他。
陳止今日的突然行動,讓剛剛放下心來的代郡官場,再次動蕩,偏偏因為前面的一連串事件,早就將他們震懾住了,也來不及提前布置,只能匆忙之間略作修正,將實在無法入眼的事物隱藏起來,再盡可能的將種種情況,加以解釋。
陳止也沒有必要非得將一切都揭露出來,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他是懂的。
但眼下,看著百姓的奇特表情,陳止還是忍不住留心起來,他不會相信盧講的說辭,但也沒有追問深究,讓盧講和隨來的官員都松了一口氣。
“太守,時間不早了,午時將至,咱們是不是該回城了?拓跋先生也該起來了,他這次出了大力,為朝廷、為咱們代郡挽回了顏面,為6太守討回了公道,怎麽都不能怠慢,午時的宴席,您肯定要鄭重招待的,現在再不回去,可就來不及了。”
盧講看了一眼天上的日頭,找了一個借口,就想要讓陳止回城。
拓跋鬱律一行人,經過一番廝殺,耗費了不少體力和精力,來到了代縣,有陳止在,不用太過擔心安全,所以昨日獻禮之後,稍作休整,就都去歇息了,睡眠是補充體力的重要方式,因此都日上三竿了,還都沒有起來。
他們這群功臣不起來,也沒有人敢去驚擾,否則的話,代縣的官員早就以拓跋鮮卑為借口,阻止陳止外出巡查了。
陳止點點頭,沒有當即表態,又看了周圍幾眼,目光掃過前面的一座塢堡,道:“你說的有道理,但咱們都來到這座塢堡跟前了,總要進去看看才行,否則讓這堡中百姓看到了,事後了解我這太守至門而不入,也不是個好事,你說對不對?”
“對,對,”盧講趕緊點點頭,“不能讓百姓誤會。”可他心裡卻暗暗叫苦,經過匈奴一事,見識了這位太守事先謀劃的手段,代郡上下可沒有人敢小看他,盧講更不敢有半點輕視,所以尤為苦惱。
要知道,他這一路相隨,可以說是心力交瘁,一邊要安排瑣事,防止一些弊病被這位新太守抓住,成為整治官場、敲打自己的借口,一方面又要應對陳止的詢問,給種種怪異景象,找一個說得過的借口,可謂是絞盡腦汁。
陳止的問題,開始的時候還比較普遍,像是普通下來視察的官員一樣,盧講當時還比較輕松,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問題就越刁鑽和直接,很多直指核心,讓盧講應對起來勞心勞力,既不能以謊言相對,防止被秋後算帳,又不能直言不諱,因為那樣得罪人、更暴露問題。
三分真七分假的回答,太考驗見識和底蘊,應對起來何等辛苦,所以盧講就想著趕緊回城,也好結束煎熬,好不容易找了個借口,結果還要再巡查一個莊子,這讓他有些不堪重負了,好在聽陳止的口氣,這是最後一個了,多少讓他有了盼頭,因此強打精神,準備走完最後一程。
一行五十多人,就這麽緩緩前行。
看著路兩邊的莊稼,又看著農田中警惕和排斥的百姓,陳止推算著緣由。
身邊的陳梓忽然道:“塢堡近在眼前,怎麽百姓還在堡外耕種?”
盧講趕緊就道:“塢堡和莊園,固然是北地主體,但放著大片土地不去耕作,還是不現實的,因為種種原因,這些莊外的土地,時常能夠看到人,其中詳情,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
陳止忽然說道:“盧縣令,之前我讓人通報百姓,說有胡人、賊人入侵,讓他們不要輕易外出,沒有分兵護持,或者將百姓聚集城中,就是因為來的時候,見沿途多為塢堡,百姓住在裡面,有塢牆護持,當可無憂,但現在一看,還有這麽多百姓在塢堡外面勞作,未免太過危險了,萬一賊人來了,該當如何?”
這次是陳止問的,盧講就不能不答了,但心裡卻松了口氣,說道:“回稟太守,這些人能在堡外耕種,多是受塢主恩義,若是賊人過來, 塢堡裡面會有人出來傳話,讓他們盡快歸去,不用擔心會被波及。”
“原來是這樣。”陳止點點頭,不再追問,卻讓盧講越放心了。
盧講的心裡,轉著念頭:“我倒忘了,這位是世家子弟,雖然手段驚人,但沒見過多少底層之事,問出這樣的話來,顯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我是被匈奴、鮮卑和6太守的事鎮住了,以至於忘了這點,這陳太守對繁瑣雜物只要不甚了解,那要敷衍起來,倒也簡單。”
他正想著,陳止忽然再次開口:“對了,你說塢主恩義,莫非城外的土地,還和塢主有關?我在青州、徐州,乃至兗州等地,見到的塢堡,多是村人聚合之地,田地各有所屬,以塢壁圍起,相互扶助,莫非這幽州有所不同?”
盧講聞言,不由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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