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人裡面,也有那消息靈通、見聞廣博的,從旱災、郡丞等話中聞到了一絲味道。
如今,這徐州地界也算多災多難,先是兵災、洪災,最近幾個月,臨近西邊的地界又鬧起了旱災,蝗災已現苗頭,彭城郡也因此受到了影響,那位三年前到任的州刺史見狀,就動起了腦筋。
這位刺史乃是上品大族出身,喜好風雅,連綿災禍之下,覺得此處風水不佳,就不願呆在這裡,於是上書朝廷,以南臨賑災為借口,讓治所暫時南遷,為了促成此事,他背後的家族很是出了不小的力氣。
當時,這事被當世幾位名士稱為“匪夷所思”、“兒戲一般”,不過自從宣武駕崩,經歷僖帝一朝十三年,世家勢力越發鼎盛,宗室也好、士族也罷,各種荒唐事層出不窮,四年前僖帝崩,今上登基,新漢迎來了第六位皇帝,世家越發強橫,那新老交接之時更有諸多奇聞。
相比之下,治所臨時搬遷也不那麽不可思議了,經過一段時間的批駁過後,也就消停下來。在這個搬遷的過程中,張太公的第二子也擔任了一個職位,在其中扮演了一個角色,聽說撈了不少油水。
想到這些,他們也就不便刺探了,因為涉及太多,一個不小心就牽扯進去了,可是轉念一想,這麽要命的事,裡面的人情卻被拿來交換一幅字,這幅字真的值麽?
值不值,不好說。
畢竟年齡和地位不同,追求的東西不同,半截入土的老人,對青史留名的渴望太強了,所以張、劉、彭三老才會不惜在小輩面前爭吵。
現在作為地主的張太公退讓了,劉太公勢單力孤,獨木難支,也只能放棄,但將心中不滿都擺在了臉上,不等張太公招呼,就喊著兒子和幾個小輩,提前告辭離開了,使得不少人頗為尷尬,好好一場宴會,鬧得不歡而散。
尤其是那些小輩,設想中的吟詩作對沒有上演,自己很多準備也就白費了。
不過比起他們,彭林、劉緲等人更是難受,這兩家的青年,一邊跟著彭老頭,垂頭不語,一邊跟著劉老頭,在那安撫。
四人本來得了不錯的評價,結果這次晚宴的風頭完全被一個沒來的人搶去了。
“陳止這人真是手段驚人,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若是有心,那這等布局堪稱絕妙,人沒來,名聲卻扎根了!”劉緲和彭林對視一眼,各自露出勉強的笑容,心中想著同樣的念頭。
接著,劉緲就跟著自家長輩離開廳堂,可這心裡卻在嘀咕著:“今日之事,成全了一個陳止,也不知道是福是禍,他的字確實驚人,彭城年輕一輩、不,怕是整個徐州也難找出一個,不對,他的字已然入品,如果長輩們沒誇張的話,那……”
越想,他越是心驚,越發覺得荒謬。
“他一個荒唐子竟然隱藏的這麽深,那陳家眼看就要衰落,要讓出大部分利益,怎麽突然就蹦出這麽一個人來了?”
一時之間,不甘心和佩服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他的心頭摻雜,念頭混亂無比。
在這複雜的思緒中,一行幾人將張劉太公送上了牛車。
劉太公的那個兒子到了劉緲、劉綱身邊,吩咐起來:“你們祖父年齡大了,難免有些脾氣,但來得快,去得也快,總不能因此惡了世交,你們回去給張太公告個罪,不能讓他對咱們劉家生出惡念。”
“是。”劉緲、劉綱對視一眼,這時候回去肯定頗多不自在,但他們走的時候,
也來不及和彭林他們多說兩句,本就要回去處理一下瑣碎事情。 別看幾個老頭鬧得不歡而散,可到了他們這個年紀,都有些老小孩的味道,加上社會風氣的倡導,多數不拘小節,過去也曾有爭吵的時候,但過個幾天就會重歸於好。
畢竟都是人,長者也不可能時時刻刻維持威嚴,在各自家中也頗為和善,劉緲、劉綱又被劉太公看重,並不覺得自己叔叔的吩咐有什麽問題。
不過兩人剛要走,牛車裡突然傳出劉太公的聲音——
“且慢,老夫也得交代你們幾句。”
這個突來的變化讓劉緲兄弟一愣,神色古怪,顯是沒想到祖父竟對幾人的心思了如指掌。
“別奇怪了,”劉太公探頭出來,臉上還有怒氣,“你們那點心思,都是老夫年輕時候玩剩下的,別愣著了,過來!”
“是!”
兄弟二人乖乖的過來,低著頭,一副受教的模樣,他們的那位叔叔也是一臉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麽。
劉太公也不管其他,就道:“你們先記得,陳止書法的這件事不用大肆宣揚,也不需要你們去張揚。”
“嗯?不去張揚?”劉緲心中一動,試探著的問道,“祖父難道是要磨礪陳止一番,讓他……”
“胡說!”劉老頭怒氣未消,一聽這話又來了火氣,“人家有才,我等有什麽資格打壓?那字是人家辛辛苦苦練出來的,能沉心練字的人,需要我去磨礪?這不是笑話嘛!平白結仇!切不可讓人聽了這話,誤會老夫嫉賢妒能,陳止這樣的人,可結交,不可打壓,哼哼……”他忽的冷笑起來,“別怪老夫沒告誡你們,看人有才就想打壓,殊不知費盡心機,人家一幅字遞上去,什麽算計都成了空。”
劉緲汗如雨下,趕緊低頭,一副認錯的樣子,但又有些不解的問道:“那為何不去傳揚?”
“不讓你們傳揚,就是打壓?”劉太公露出一點失望的神色,“就算你們不宣揚,很快也會街巷皆知,陳家自有一番布置,我們不用越俎代庖,替他們省力,老夫是擔心幾日之後的篩選,這代的貴靜先生孤傲的緊,若這個時候陳止猛然名聲大噪,讓貴靜那老家夥的毛病犯了,以為陳止是趁機壯名,強過篩選,反為不美,我劉家不要攙和進去。”
“原來是為陳止考慮。”劉緲一副恍然之色,卻覺得這個借口有些勉強,興許還有什麽原因,倒是劉綱在旁好像是想到了什麽。
果然,接下來就聽劉太公小聲道:“還有,陳止此時名聲還未大起,局限於彭城士族,老夫的面子還管點用,他彭老頭不要面皮的搶了幅字去,我如何能夠甘心?你們找個機會,結交陳止,等感情篤深,也好幫老夫求一幅字來!”
“啥?”
劉緲當時就愣住了。
這是要逼我和陳止交朋友?
劉太公一見他的模樣, 心裡火氣又盛了幾分,眉頭一皺,眼睛一瞪,胡子一吹,道:“怎麽?都說你廣交好友,莫非連結交陳止這麽小的事都做不好?老夫讓你結交他,不光為了字,也是為了你們將來考慮,等會你們過去給張老頭道歉時,順便探探口風,看其他幾家是怎麽想的。”
劉綱插話問道:“祖父,您不氣幾位太公了?”
“怎麽不氣?但他張老頭也沒討得好來,定有一番計較,這老兒見多識廣,心思活絡,你們多向他請教,準沒錯。”說著說著,劉太公露出疲憊之色,“好了,再多的話,老夫也不說了,去吧,莫忘了我得囑托。”
“是,孫兒這就過去了。”劉緲和劉綱一見祖父神色,不敢打擾,趕緊告退,急急趕往張府。
等到了地方,發現宴會正在散場,大部分一邊往外走,一邊竊竊私語。
對這些人來說,這場張府晚宴真是精彩非常,雖然吟詩作對沒了,很是可惜,可現在回想起來,卻知道這次事情非同小可。
尤其是陳止這個名字,經此一事,要不了幾天,怕是彭城士族都會知曉,然後就會逐漸影響到民間傳聞了。
如今這個時候,輿論掌握在士族、世家手中,有影響力的消息,一般都是先在士族的圈子裡流傳,經過一番品評,定了調後、有了結論,就會朝著各地土豪、豪族、鄉紳宗族流傳,再經過這些基層組織,影響到社會各階層的評價。
今日的事情,經過正常的發酵,陳止在民間的名聲很快就會扭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