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浚”
聽著這個名字,陳止隱隱感覺到了重量,但他知道,現在不是深究此人的時候,所以又將思緒壓下,全神貫注的看著手中卷宗。
整個正堂,頓時就安靜下來,只剩下陳止翻動卷宗時發出的聲音。
楊結安靜的坐著,幾個仆人則侍候在邊上,小心的打量著自家的這位姑爺。
陳止的名號,在楊家仆從之中也有流傳,他被確定為養家的女婿之後,更有不少的仆從議論紛紛,但多數都是稱讚。
在這些仆從的眼中,楊家的這個選擇非常明智,也是合理的聯姻,這位新姑爺無論是名聲、才華還是勢頭,都是上上之選,和楊家的勢力結合起來,更是天作之合!
隨著時間的推移,外面日頭升起,屋子裡逐漸熱了起來。
現在已是夏季,越到中午,溫度越高,有楊家管事看了一眼陳止,又看了看楊結,忍不住過去,在楊結跟前道:“老爺,要不先去休息一下?這一時半會的,姑爺恐怕也看不完。”
“不用了,”楊結搖搖頭,笑道:“我這個女婿,看書很快,用不了多少時間的,這一點東西,他很快就能看完了。”言語中,頗有自得之意。
管事聞言詫異,疑惑之下,朝陳止看了過去,注意到那幾本卷宗之後,眉頭不由皺起了。
這麽多的卷宗,正常人來看,怎麽也得花費個幾天時間吧,哪裡是一時半會就能看完的?
只不過,他這麽一關注過去,終於發現不對的地方了。
“咱家這姑爺,翻看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點?”
原來,陳止翻看的時候,幾乎沒有停頓,手一起一落,就是一頁翻過,幾乎不帶停頓的。
哪有人這麽看卷宗的?這麽個看法,能看出個什麽?
這管事心裡忍不住嘀咕起來,也明白自家老爺為何會篤定,陳止能很快看完了。
照這個架勢,根本就不是看,純翻!當然快,但能看進去多少,就不好說了。
就在他的暗暗嘀咕中,陳止突然停下了動作,然後坐直了身子。
“如何?看出什麽了?”楊結正在品茶,見狀放下茶杯,笑著問了一句。
陳止點點頭道:“幽州的情況不甚好,七個郡,八十三個縣,連六萬戶都不到啊。”
楊結歎了口氣道:“人是少,不能與其他州郡相比,北方幾個州,司州五十萬戶,冀州三十多萬戶,這才是人口大州。”他隨口一說,就是重要的數據,這些紀錄都很珍貴,旁人輕易難以知曉。
不過,陳止很清楚,自家老丈人坐大司農之位,這些信息經常接觸,否則也不可能給自己拿來這麽一大卷的資料。
楊結又道:“不過,也是這幾年天災、兵災不斷,很多人背井離鄉,還有不少遁入山林的,加上隱戶,所以戶數銳減,又被分出了平州,嚴格來算,也還可以,畢竟兗州如今不過八萬多戶,而豫州則為十一萬戶。”
兗州和豫州,都在人口稠密、開發完善的中原地帶,其人口也就是這些,但考慮到兩州的大小,和幽州的情況還有不同。
楊結說著,話鋒一轉,又道:“這些卷宗其實繁瑣,並無統計,裡面東一爪、西一片,沒有經過官府計師的教授,想要看懂都不容易了,莫要分心,對了,你還看出什麽了?”
陳止明白老丈人又想考驗自己,不由沉吟起來,將看到的信息,在心裡組合一下。
楊家的管事見姑爺沉默,想到他剛才一路狂翻,恐怕也沒看到什麽,本著不讓上位者難堪的心思,想要說些話,打打圓場。
但不等他開口,陳止就先道:“范陽郡下轄八縣,有一萬一千戶;燕郡管轄十縣,有戶兩萬九,無論是所管縣,還是境內人口,都為幽州之最;北平郡管四縣,有戶五千;上谷郡管兩縣,有戶四千一;廣寧郡管三郡,有戶三千九;代郡管四縣,有戶三千四;最後就是遼西郡了,下轄三個縣,為兩千八百戶。”
楊家的管事聽到這些,不由就愣住了。
而楊結,則是點點頭,笑道:“不錯,除去雜亂的信息,這些個卷宗中,最為重要的,也就是這個了,每一個郡內有多少戶數,其意義甚大,是將來你施政的重要依據,另外,你現在若是被派往地方,其實有著一個劣勢,不可不查啊。”
陳止點點頭,很清楚那個所謂劣勢,指的是什麽,就道:“現在已經立夏,距離秋季上計的時候不遠,我若是去往地方郡中,為一郡之守,還來不及開展政務,就要趕上上計之時,難免要替上一任郡守背書。”
新漢朝廷規定,每年秋冬之際,要進行一次戶口的檢核,生者登錄,死者削去,除此之外,更要核對每一戶中家庭成員的相貌體征,看是否有不實之處。
檢核的結果,就要逐級上報,這個過程就叫做“上計”。
人口戶數的多少,是檢驗一名地方政務官員的重要標準,而上計的結果,更是朝廷中樞的參考標準,是征發徭役、征收租稅的重要依據。
這就涉及到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眼下乃是夏季,陳止如果現在去一個地方為郡守,那要不了多久,他就要面對秋冬上計,但上計的成績,卻是來自上一任郡守,但要用來評價陳止這個新任郡守的政績,這種結果,無疑是很不劃算,也不公平。
陳止等於是還沒乾活,想要被人問責,要是再出點什麽事,害得被連累。
但新漢制度如此,涉及廣闊土地,不可能因為一個人就改變。
楊結也深知此點,說道:“所以,你這次去,頭兩年一定要沉住氣,先打好基礎,不要想著躍升了,扎扎實實、穩打穩扎,不過也不用太過擔心,我會為你在朝中打點,爭取第三年就將你調動回來。”
陳止自然是道謝了,雖然他心裡另有一番打算,但當面拒絕老泰山的好意,都不是一個好選擇。
楊結跟著又道:“另外,這部分卷宗,雖然紀錄了不少人口戶數,但終究不是全部,除了我剛才給你說的,流民和隱戶之外,還有不少戶數沒有被紀錄上去,你知道是哪些人麽?”
陳止順勢就道:“說的可是那屯田民籍?”
“不錯!”楊結滿意的點點頭,“看來你是真的下過功夫了,正是屯田民籍,這部分人的戶數卷宗,都在王浚手裡,連朝廷都拿不到,具體有多少人,著實難料,你過去之後,可以刺探一番,這群人的卷宗固然拿不到,但人跑不了,還在地方上,一樣可以利用,在施政的時候,也可以將他們納入考量。”
陳止點點頭,思考起這個問題,因為這也是他之前在思量的問題。
所謂屯田民籍,包括兩種,一種是軍屯籍,另外一種則是民屯籍。
在當今的新漢,屯田民籍是一種特殊的民籍,與之相對,正常的郡縣民籍,則被稱為領民籍。
屯田民籍的來源,多數認為是源自三國時期,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曹魏的屯田政策了,這種位於邊疆的特殊生產組織,構建出了不同於基層組織單位,使得其中成員從郡縣行政體制中分離出來,被稱為“屯”或者“營”。
其中,兵士及其家屬的屯民,也就是軍屯籍,而民人和半軍事化人群所屯之地,則稱之為民屯籍。
這種誕生於特定歷史時期的籍貫種類,代表著的是軍事化的管理制度,體現的也是軍權入侵政務的表現,屯田民籍的子弟世襲當兵,實際上有利於軍閥維持自身的力量。
在幽州這樣的邊疆之地,少不了屯田民籍,由於兩州刺史王浚的勢大,也使得朝廷對其掌控范圍內的人口、戶籍難以盡數管理。
所以楊結才說,不能將這部分人口忽略掉。
陳止點頭表示理解,但又頗為不解的問道:“如今天下一統,朝廷力量不小,何以讓王浚在北方邊境做大?連人口戶籍都能隱瞞,不讓朝廷得知,儼然是個半獨立之地了,朝廷就沒有半點手段製約?”
這個問題, 他很早前就有,也有推測,既然老丈人提起來了,正好順勢問出,也不顯得突兀。
楊結歎了口氣,說道:“匈奴之事,朝廷尚且忍著不再發兵,要以懷柔手段,分化瓦解,何況是為朝廷鎮守北疆的王浚?王浚在幽州說一不二,朝廷的話,都沒有他的話管用,你若去幽州,不可輕視此人,亦不要太過親近他。”
他看著女婿,微微一頓,似在沉吟,最後還是道:“王浚和匈奴不同,他畢竟沒有造反,還是北方屏障,阻擋著胡族南下,不好動手,否則逼反了此人,北方屏障盡去,大漢北方頓時就一馬平川了。”
“這麽說,王浚還有養寇自重的嫌疑了?”
陳止明白,歷來邊將,就不乏有這般情況,因為有敵人,就要用他們,最後根深蒂固,難以輕動,否則牽一發而動全身。
楊結點點頭,又壓低聲音道:“這事也就你我翁婿說一說,不可傳到外面,朝廷這兩年越發求穩,不願輕易動刀兵,也是因為國庫空虛,幾乎入不敷出,再有個風吹草動,怕是都支撐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