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沐風標志性的笑容頓時消失殆盡,面露愧色,低下了頭,都不好意思直視原鯤鵬的眼光。
他從衛道唐處,聽說了鄭翼晨被原鯤鵬帶走的消息,匆匆忙忙趕到此間,未嘗不是帶著戒備與博弈的心理,還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原鯤鵬態度強硬,不讓他帶走鄭翼晨,他不得已也要用兩人的交情脅迫。
他現在看似遠離政壇,畢竟從小就是在人民大會堂的紅地毯上玩耍的紅二代,深刻體會到權力對人心的腐蝕,任你有多英明睿智,一旦有了掌權的,就意味著人性的泯滅。
所以,自從原鯤鵬與衛道唐公開決裂後,徐沐風就覺得自己看不透原鯤鵬,仕途與兩人之間的交情,在原鯤鵬的心中,孰輕孰重?徐沐風並沒有明確的答案。
正因為不明確,徐沐風才有算計之心,卻不料聽到了原鯤鵬剖明心跡的這番話,如此的坦蕩自若,光風霽月,兩相對比之下,倒顯得自己太不厚道了!
徐沐風動容道:“你……你……我……”
原鯤鵬激動的情緒霎時間已平複下來,皺著眉頭道:“別你你我我的,一天的心情都被你破壞光了,你趕緊帶著他,給我滾蛋。”
徐沐風道:“我難得來一趟,你就不留我吃個便飯?太不夠意思?”
“哼,不夠意思?你也知道自己多久沒來,一來就和我整你那套奸商的玩意,別有用心,還想讓我留你吃飯?門都沒有!”
徐沐風心下叫苦,自己可算是聰明過了頭,早知道一過來直接開口要人,兩個人還能坐下來好好聊聊,這下子卻惹的原鯤鵬生氣,圓不來場。
他知道原鯤鵬的個性,話說到這份上,多留無益,朗聲道:“好,那我就先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
原鯤鵬淡淡的道:“沒人稀罕!你有這閑情來串門,不如多琢磨著怎麽讓自己的家產翻倍不是更實際?哼,商人!”
徐沐風苦著臉道:“好好好,是我的錯,低估了我倆的情誼,你也別擠兌我了,我承認自己說不出你那樣的話,不過……”
他鄭重的道:“若是為了你的緣故,我家財散盡,一貧如洗,也不會皺一下眉。”
原鯤鵬不耐煩的道:“誰稀罕你那幾個破錢?要是我真害得你一分錢都沒有,你的老婆兒子還不把我恨死?”
他將扇子指向門口方向:“慢走,不送!”
主人家都下逐客令了,厚著臉皮待下去也沒意思,徐沐風無奈的對鄭翼晨道:“我們走吧。”
鄭翼晨紋絲不動,說道:“等一下,我還有事沒辦。”
徐沐風微感訝異,鄭翼晨處境堪憂,卻一直那麽淡定自若,已經讓他另眼相看,好不容易有機會脫離虎穴,就應該趕緊離開才是,怎麽還賴著不想走了?
原鯤鵬道:“該說的話,我剛才都已經說完了,你只能選擇服從,沒有討價還價的份。”
鄭翼晨搖了搖頭:“你誤會了,我沒想著和你討價還價,事實上,我來京都為老首長治病,是在和你作對,你在這種前提下給我開出的條件,比我預想中的好太多了。”
徐沐風好奇的問道:“原來在我沒來之前,你們兩個已經達成某種協議了?”
原鯤鵬板著臉道:“沒錯,欠他恩情的人,可不止你一個。”
徐沐風大吃一驚:“連你也欠他恩情?!咦,這麽說來,我今天就算不來,你也會放他走了?”
原鯤鵬道:“沒錯!我叫人帶他來,本來就不打算害他,別說衛道唐知道,就算他不知道,我也不會對他不利!沒準還會留他吃個飯,好聲好氣送到門口。
”徐沐風歎了口氣:“你太陰險了,明明一開始就打算放人,又何必拿話套我,數落我的錯誤,讓我那麽慚愧呢?”
他感慨道:“其實我犯的第三個錯誤,也是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料到你們兩個,居然還有交情。”
原鯤鵬深深望了鄭翼晨一眼:“就算有交情,從他打算幫衛道唐的那刻起,這份交情都消磨光了,從他踏出這個門開始,我倆就是對頭了!”
徐沐風問鄭翼晨:“你該不會是不敢做他的對頭,才賴著不肯走吧?”
鄭翼晨道:“當然不是,我還想留在這裡,只為了祭拜一下強叔。”
他試探著詢問原鯤鵬:“可以嗎?”
原鯤鵬沉默了幾秒,驀地展顏一笑:“你還沒出門口,我們還算是朋友,雖然只是幾分鍾的朋友,朋友的要求,只要不是太過分,我都會盡量滿足。跟我來。”
鄭翼晨面露喜色,跟著原鯤鵬走向了西北角一處偏僻的廂房,徐沐風也跟了上去,他知道這間廂房擺放著原振強的骨灰,已成了禁地,平日裡只有原鯤鵬一人進出,就連徐沐風和他那麽好的交情,也從來沒有踏足進過。
原鯤鵬走到門前,正要推門而入,突然像是警覺到有些不妥,上下整理好衣裝,這才推開房門,帶著兩人進門了。
偌大的廂房除了正中擺放的一張神台,四周空蕩無物,地面十分乾淨,纖塵不染。
神台上擺著一個骨灰壇,一塊用正楷字體鐫刻著原振強名諱的靈位牌,一個香爐,除了這些必備的物件,還另有一個長方形的盛物木盒。
木盒開著盒蓋,以白綢為底,盛放著一支鏽跡斑駁的步槍,數十塊軍功勳章,還有一套破舊的軍裝,想來是原振強昔日的遺物了。
原鯤鵬語氣平靜:“你去拜他吧,這些天來,只有我一人祭拜,他也挺寂寞的,有你這個老友來見見他,敘敘舊,挺好。”
他說完,背負雙手,往門口去了,徐沐風見原鯤鵬走了,著急著和他說幾句話,消消他的怒火,到了神台前,跪下磕了三個響頭,這才匆匆忙忙跑出屋子,追趕原鯤鵬去了。
鄭翼晨並沒有注意到兩人的離去,從進門的那一刻起,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那張神台上,心情激蕩,如同被勾了魂魄一般,一步步走上前去。
往日和原振強相處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淚水不知不覺間,迷糊了雙眼,遮擋住了視線,可這個桀驁老人在腦海中的音容笑貌,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鄭翼晨點燃三根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將香插在香爐的正中,後退了幾步,席地而坐。
“強叔,你可真是害苦我了,居然把羅賓托付給我,這不明擺著把我往火坑裡推嗎?有時候我都覺得它是主子,我成寵物了。”
“我真後悔當初沒跟你結拜為異性兄弟,原鯤鵬見到我就得叫叔叔,看他還敢不敢威脅要殺我。”
“強叔,沒能再聽你說那些唬人的故事,真是怪無聊的。”
“強叔,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我現在已經是一個很厲害的醫生了,只要給我時間,我一定能遵守和你的約定,成為中醫的傳承者,衛道者,和傳播者。”
“我要讓有陽光照射到的地方,都留下中醫的足跡!”
他像是昔日與原振強相處時那樣,肆無忌憚的敘說著自己的苦與樂,笑和淚,仿佛老人也坐在他面前,懷裡抱著羅賓,被他的話語調動情緒,或笑或罵,一如往昔。
鄭翼晨說了許多,談到了羅賓,雷動,董愛玲,原鯤鵬與衛道唐的恩怨,說著說著,突然間面露怒聲,嚷嚷道:“你個臭老頭!明明有可以救你命的醫術,幹嘛要藏著掖著?早點把玉佩交給我, 我不就能救你命了麽?區區骨癌,又算得了什麽?真是不可理喻!”
他發泄著心中不滿,高亢的嗓音在空蕩的靈堂回蕩不休,甚至連插在香爐那幾根香的香灰都震斷飄落,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鄭翼晨猛然一醒,自嘲一笑:“我可真糊塗,和一個死人慪氣。”
他站起身來,對著原振強的靈位躬身一拜,露出一個笑臉:“死者已逝,我也不必牽腸掛肚,還是把剩下的時間,留在活著的人身上吧。我要去和你兒子作對,治病救人去了。”
他面色決然,走出了這間屋子,緊緊合上了門戶。
在兩扇木門即將完全閉合的那一刻,他的視線穿過門縫,落在了原振強的骨灰壇上。
當鄭翼晨離開這裡之後,他和原鯤鵬就是對立的關系,再也不是朋友,就算以後再有機會到這間院子,也沒機會到這裡來。
原鯤鵬絕不會讓一個立場相左的人,祭拜自己的父親。
這一眼,是他與原振強交流的最後一眼。
當他平複好心情,重新走到了梧桐樹下,就見徐沐風搭著原鯤鵬的肩膀,有說有笑的,原鯤鵬卻是一副愛理不理的的樣子,根本沒有開口的意思,只是冷眼望著徐沐風唱獨角戲,面色倒是比之前緩和許多,看來徐沐風的話嘮模式還是收到了一些成效。
見到鄭翼晨走過來,原鯤鵬再沒心思聽徐沐風喋喋不休,打落他搭肩的手臂,徑直走向躺椅,打開了錄音機,繼續聽著未完的京劇。
他冷然說道:“話也說了,拜也拜了,遂了你們兩人的心願,現在可以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