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兒回到體操隊,開始她日複一日的訓練。
而張青和張逸,則在進行一場艱難的對話。
吃過晚飯,張逸像平時一樣,坐在炕桌邊上看書練字。
而張青則在堂屋轉悠來轉悠去,直到天黑,都沒鼓足勇氣。
“爸,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啊?”張逸實在無法忽視外面踱步的人,不時的抽氣聲表示他內心已經混亂到靠本能調節呼吸。
啊?
張青不光腦子亂,心裡更亂,他實在不懂如何開口。
聽到兒子的聲音,還愣了一番,才意識到自己渾身已經冰冷。
快步走進張逸的房間,脫鞋上炕。
冰冷的皮膚驟然接觸熱炕席,被激起一粒粒疙瘩,甚至有點兒微微的刺痛。
腦子一激動,脫口而出,“兒子,我在研究院的那段時間,家裡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張逸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青澀,而又脆弱的小小孩童。
經歷了無數個失眠夜,雖然那段傷痛的記憶依舊無法說出口,但至少已經不會刺激他到情緒失控。
喉嚨一緊,頭皮也有點兒微微發麻。
張逸放下手中的書,抬頭看向依舊年輕,健壯的老爸,“幹嘛要這樣問?”
父親還活著,自己也還活著,而且如今的生活很平靜,這就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至於曾經的那段記憶,那個人,說出來只會打破平靜的生活,沒有任何意義。
更何況,她也不知在廣袤大地的哪個角落,未來能否相見,也是未知。
所以,他不想說,也覺得沒有必要說。
“咱們很快就要回北京了,喜兒已經來電報了。”張青嘗試從兒子的表情中讀出什麽,不過失敗了。
“很好啊,咱們過幾天要開始打包行李,先將一部分東西打包寄走吧?生活這些年,積累了不少家當呢。”
平穩緩和的語調,嚴密的邏輯思維,好像這樣也挺好的,不是嗎?
“嗯,先將這些東西寄到田家,地址已經發過來了。”
不知不覺,張青竟然跟著兒子的思路跑了。
研究了一會兒如何打包的問題,才意識到,在外面踱步大半個小時的談話主題根本不是這個。
嘗試將話題再繞回來,“咱們的家可能已經不是以前的家了,你有想過嗎?”
張逸在紙上列清單,將之前父子倆商量的事情做備忘錄。
“肯定啊,就咱們倆了啊,能一樣嗎?”張逸覺得他的話很莫名其妙。
“額~~你就沒想過你媽?”張青閉著眼睛,喘著粗氣兒直接問出來。
但也正是因為閉眼的瞬間,忽略了張逸眼中一閃而逝的傷痛。
等他再次研究兒子表情的事情,發現依舊平靜的像風和日麗的大海,甚至沒有一點漣漪。
“沒想過,你很想?”張逸不禁開始擔心這個問題。
自己對她的記憶已經被硬生生扼殺了,但父親沒有啊!
如果,他還戀著她,回到北京甚至想著將這個人接回來,怎整?
張逸突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心頭一緊,想著下面該如何應對,就像紅寶書裡說的,面對階級敵人時,應該毫不手軟。
張青沒想過自己會被兒子反問。
這問題,在自己得知真相之前。
應該是意識到兒子的傷痛之前,應該是想的吧?
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相濡以沫的六七年間,自己一直都是將她當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即便兒子的出世,也未能改變。
因為,他非常清楚的知道,未來能陪著自己走下去的,
唯有她。兒子,還會有新的家庭,會有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孩子。
所以,他即便身處最惡劣的生存環境,依舊沒有懷疑過,陪自己走一輩子的人會改變。
可是,如今呢?
如今,還想著嗎?
張青眼中更多的是迷茫......
在高石莊的這幾年,他對情感,對這個社會,對人性,對政治,包括對信仰,都有了新的領悟。
曾經黑白分明的理科腦袋,如今也能逐漸明白灰色地帶的優勢。
曾經,是非分明的邏輯理念,在跟田家人的相處中看到,家人的相處根本沒有對錯,只有無條件的包容和理解。
可,他和劉然呢,還有包容和諒解的必要嗎?
張逸因為父親的思考,一顆心也始終揪著,然後見他突然下地趿鞋,遊蕩出去了。
看著張青的狀態,張逸很不放心,也趕緊跟著下地。
結果,他只是從這個房間,遊離到另外一個房間,和衣躺下了。
眼神中的茫然,就像曾經自己無數個夜裡一樣。
張青的腦子裡翻騰出這幾年每一個生活片段,心中的某一個角落,其實也有遺憾。
看著田玉良和李穎無論辛苦,還是幸福,都守望著彼此。
跌倒了有人扶,高興了有人陪,傷心了有人哄......
還有古靈精怪的喜兒,和沒少調皮搗蛋,卻對人寬厚真誠的兒子。
這應該才是家吧?
再看看自己和另外一個房間的兒子,總覺得屋子裡沒有溫度。
渾身冷冰冰的,張青下意識裹緊棉被,那種冷依舊從骨子裡透出來。
可自己剛才問兒子的時候,他心中對母愛的那份期盼,哪怕零星半點兒都感受不到。
張青內心怎能不痛?
可內心,依舊該死的向往著那份溫暖。
所以,當張逸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他真的不懂該如何回答。
不,不是不懂,而是不敢說。
害怕兒子曾經受傷的黑瞳裡,再次蒙上霧霾。
因為他知道,自己就是他唯一眷念的情感歸屬了。
張青側身,眼角的那滴淚,提醒他自己:其實,真正要面對現實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陷入無盡的恐慌。
想著想著,竟然睡著了。
直到在夢裡,看著兒子曾經像清泉一樣的雙眼,漸漸乾涸,嘴角的那抹笑。
就像一把鋼刀,凌遲著自己拳頭大小的心臟,隨著他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張青痛醒了......
就像被一條瀕臨渴死的魚,大口大口的呼吸,才逐漸緩解心臟的麻痹感。
原來,天已經亮了!
他來不及扯上鞋跟,衝進兒子的房間,沒發現人,又衝出來。
聞到肉粥的味道,整個人才漸漸清醒過來。
兒子還在,走進廚房,看著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原來兒子已經比碗櫃都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