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心中正自躊躇,忽聞一個清脆的聲音道:“這便是六妹妹麽?” 她回轉心神,往聲音的來處看去,便看見了秦彥梨嬌俏的臉,秦彥棠的一雙明眸亦凝在她的臉上。
她們兩個再加上秦彥貞與秦素,這四姐妹其實同為十二歲,相互之間僅差幾個月而已。此刻見兩位庶姊主動問候,秦素連忙堆出些笑來,上前與她們寒暄,又拉著秦彥婉她們,姐妹幾人好生廝見了一番。
說起來,秦家雖重視子嗣,嫡庶之間卻分得極清,這從名字上便能看出端倪。嫡出子女皆以寓意德行的字為名,如“端、直、昭、婉、貞”,而庶出子女則從“木”旁,如“梨、棠、樸、柏、柔”等等,一目了然。
不過,秦素卻是其中的異類。
秦世章當年或許是忘了,也或許是覺得趙氏的出身太低,竟給秦素隻取了單字名,根本沒給她入上族譜。現在他已離世,林氏更是絕不可能主動提起此事的,而太夫人對於庶出子女之事,通常都不大關心。於是,前世時,直至被抬去漢安鄉侯府,秦素都一直用著單字名。
陳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雙字名為貴,單字名為賤。
庶族賤民不可名雙字,而在那些大士族中,只有最出身最卑微的子女,才會以單字命名。
前世的秦素,便是頂著這卑賤的單字名,一直拚命想要在這名字中加一個“彥”字,卻始終求之而不得。
在汙濁的塵世裡打過一回滾,又在深宮內苑走了一遭,這一世的她再非昨日沒見識的小姑娘,對這些表面風光直是嗤之以鼻。
她前世是卑賤,可她卻比秦家的大多數人都長命,也比他們活得更風光,這就夠了。
區區一個名字,她還沒放在眼裡。
“吱啞”,一聲輕微的門扇開啟之聲,打斷了秦素的思緒。
她抬眼看去,卻見德暉堂高大的院門緩緩向兩旁拉開,兩個褐衣小鬟提燈執傘,自門內行了出來,靜立一旁,隨後便有一個穿著褐襦灰裙、頭髮梳得平平整整的老嫗走了出來,卻是周嫗。
她並未打傘,肩上落了大片雪花,發絲上亦墜著雪片,卻絲毫無損於她的莊重。
“見過兩位老夫人、兩位夫人,見過諸位郎君、諸位女郎。太夫人已經起榻,請進院罷。”
一通冗長而複雜的請安語畢,周嫗與那兩名小鬟齊齊後退數步,躬身垂首,靜候諸人進院。
吳老夫人與高老夫人已然下了兜子,此時幾乎同時舉步,雙雙跨入了院門。
周嫗向她二人躬身行禮,旋即轉身引路,那兩個打傘的小鬟分別跟上,替下了兩位老夫人身邊的仆婦,一行人沿著德暉堂的十字甬路,慢慢地往前走去。
直至她們的背影在飛雪中漸漸模糊,林氏與鍾氏方才對視一眼,各自做了個“請”的手勢,遂領著麾下子女們分列左右,轉上了兩側的遊廊,一東一西,仍然保持著齊頭並進的隊列,目的地自然只有一個——上房明間。
曲廊之上,木屐聲參差響起,若輕重不一的更鼓。
秦彥婉略為訝然地轉過眼眸,看了看步態穩靜的秦素,心中頗是稱奇。
秦府每逢初一、十五的請安場面,便是她這個見慣了的,有時亦會覺出一種尷尬。而秦素卻平靜得出奇,厚密的劉海下,那一雙眸子裡透著淡漠與疏離。
察覺到秦彥婉正在看她,秦素微微側首,向她點了點頭,得來了對方一個意味深長的回眸。
秦素權做未見,
一臉淡然。 天空仍透著些黑,沒有風,雪落得靜謐無聲,偶爾被衣袂帶著的風旋起,婉轉飄入廊下,又被一雙雙木屐輕輕踏過。
德暉堂的院子裡燃著許多燈籠,曲廊中亦是每隔幾步便有一盞,光暈之中,雪影與人影間錯著,飄飄蕩蕩,如夢似幻。
正房的門簾早已高高挑起,而那陣樂韻般動人的木屐聲,亦收束於門內射出的幾束暖光。
使女與小僮們蹲下了身子,紛紛替主人除屐拭鞋,高高低低的人影晃動了一番,那些仆從便又如幻影一般無聲地退去了廊下。
幸得德暉堂的正房足夠大。
跨進屋門時,秦素陡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這房間若不夠大,也裝不下這二十來號請安的人。她一面想著,一面神色自若地四下打量,眸中一派安寧。
德暉堂的正房迎門處置著一架素絹竹屏,屏開八扇,上頭繡著松竹梅蘭四君子,又以墨色絲線繡了四首古詩,詩一屏、畫一屏,交錯著展開,素淨而又雅致。
轉過竹屏,正前方便是一張綠沉漆透雕蓮紋的三扇屏榻,看材質是檀木的,屏風上亦繡著與榻座一樣的蓮花,繡工十分精美。離著屏榻約五六步遠的牆邊,設著一方大陶案,案上的青瓷盤裡供著好些金桔,那黃燦燦的桔子羅列堆砌,是整個房間唯一鮮亮的顏色。
沿著屏榻的兩側,各是一列形製各異的坐具。
先是兩張雕著松鶴紋的扶手椅,椅旁各有一張三足靈芝紋憑幾,上頭放著茶水點心,皆盛在魚眼紋的陶盞陶碟中,還在絲絲冒著熱氣。
接下來便是圓足帶壼門的鼓凳兩張,旁邊的憑幾上卻是空的;再接下來,便是整整齊齊的兩列短榻了,有榻而無幾,唯榻上設了厚厚的粗麻布墊。
很顯然,居中的屏榻是太夫人坐的,兩旁的坐具依次為:兩位老夫人坐扶手椅,兩位夫人坐方凳,而小輩們則只能跽坐於榻上了。
在這兩列坐具之間,隔出了約有十余步的距離,更兼屋頂起得極高,便這般看去,隻覺正房明間闊朗莊重,卻是比大都某些士族家中的正房還要宏闊有氣勢。
秦素略略看了幾眼,坦然收回了視線。
人群中便有幾道意味不明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掃來晃去。
她本就是個生面孔,又生得一張格外黑黃的面皮,想不引人注意都難,秦素對此不以為然。
前世時,連中元帝的禦書房她都去過,太夫人的正房又有什麽不能看的?好歹她也是差一點便爬上後位的“妖妃”,做小伏低固然可以裝出來,然骨子裡那份久居高位者的雍容,卻是表象遮掩不去的。
的確,此刻眾人側目於她的因由,亦正是因了她這份出人意料的從容與自在。
一個才從田莊來的野娘子,在莊嚴肅穆的主院正房,竟也能如此大大方方地四下環視,眾人自是難免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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