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長得再粗再壯,可裡面已經生滿蛀蟲,與其姑息,不如盡快鏟除來得好。”
夜色幽幽,市常委大院一號樓裡,陳瀟倚窗坐在檀木椅上,決然道:“文朔,雇凶傷人、以權謀私、奸女,還在拆遷工程中行賄詐騙國家補償金,樁樁重罪,沒判個死緩,至少也能把牢底坐穿了!”
“文海琛罪有三件,縱子橫行、公權濫用、罔顧法紀,至於有沒有違法亂紀的行為,我不好多說,得由紀委人員核查。”
陳瀟咬咬牙道:“可有件事,我認為有必要進行複查,十七年前,文海琛還只是城南區的一個科室主任,曾經在車禍中撞死了一名沈姓男子,那案子在沒給出明確回復前,最終不了了之。”
“十七年前……你怎麽會覺得這案子有問題?又是怎麽聽說的?”
陳元鼎呷了口茶,目光閃爍不定,按照眼前已經被確定的狀況,文朔是難逃罪責了,現在根源性的問題,還是自家兒子似乎鐵了心要把文海琛一起給治了!
他和文海琛無甚過節,在常委裡,不算緊密也不算疏遠,雖然早已深諳文海琛在城南區的滔天權勢,可在政治的圈子,這並非不可饒恕的弊端。
所謂的政治,那跟老百姓的道德是兩碼事,在政治的圈子裡,就沒有個人道德,團體的利益始終高於一切,更深一步,那就是國家利益!
陳瀟的食指條件反射似的一彈,不其然想起久遠記憶中的福利院,那時候,滿臉稚氣的星辰曾經指著報紙上的文海琛圖片,說就是這人把她生父撞死的,而她的母親也隨之鬱鬱而終,最終導致了她艱難坎坷的幼年……
因果循環,到了今天,這根扎在心裡的刺,是時候該徹底拔除了,或許這樣能夠讓她釋懷些許吧!
“我遇到了那個沈姓男人的女兒,她被送進福利院後,現在長大了,希望能得到一個明確的說法,讓她的雙親在九泉下能瞑目。”
陳瀟合了下眼皮,把瞳孔裡彌漫的感懷覆去。
陳元鼎點點頭,也不多問,道:“那到時候讓那個女孩再遞交複審申請好了,只是過了這麽多年,不知道還能不能查清楚,而且,你就真的這麽想動文海琛了?”
陳瀟明白他的意思,不說文海琛在雲江市根深蒂固,而且和省裡的一些要員也多有聯系,如果父親力主要鏟除文家,說不得就可能招來一些對立的意見。
尤其,陳元鼎任市長期間,手腕可謂強硬,袁仕強、胡志剛,哪個不是成就了他的仕途基石,成為一把手後,為了穩定大局,維系團體利益,不可避免得收斂鋒芒,為日後的晉升積累政治資本,大動乾戈,遠不是明智選擇!
作為雲江市的領航者,陳元鼎必須懂得取舍和調節,著眼全局,而不是看誰不爽,被誰反駁了主見,就掄起胳膊、拉幫結派進行打壓,甚至擼下馬,否則,那遠不是一個合格的世系官員。
“爸,我知道,你身負家族重任、派系希冀,想實現抱負,要顧忌的層面很多,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可捫心自問,官也是人,同樣長著肉心,既然是錯,那就縱然不得。”
“還把我誹謗成黑心官僚了,你呀,傻小子,我擔心的是你銳氣太盛,凡事不留余地,到最後只會樹敵無數,往後你無論走什麽路,都容易招來刁難,一個兩個你或許還能僥幸鬥得過去,可一群人,一個利益團體,你還有把握製勝嗎?”
陳元鼎神色複雜,既有欣慰、慈愛,亦有憂慮,看著兒子這一年來的長進,表現出的心智能力,換做哪個長輩都得樂得合不攏嘴,可畢竟陳瀟的身份迥然,如果鋒芒太盛,長此以往,遲早是百害而無利。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把兒子打造成一個無上梟雄,而不是獨斷專行的匹夫!
“殷紹立市長,你應該挺熟的了,或許你對他有些成見,但不能因此否認他的政治理念,紹立市長對團體利益的維護,足以令人肅然起敬,我也是由衷希望和他聯手,一起把雲江市提上一個台階的,而不是為了一些分歧意見,鬧得不死不休。”
陳元鼎敦敦教誨道:“而我呢,更希望你能領悟到他的這份政治哲學,融入自身。”
陳瀟猶自堅持道:“爸,我明白您的初衷,可至少現階段,我還是堅持自己的理念處事做人,您要說我年輕莽撞、還是不計後果,甚至說我自毀前程,我都無話可說,但如果今天我選擇放任不管了,我就不是陳瀟了。”
“善惡是非,總該涇渭分明,而不是任由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泛濫無邊!”
陳元鼎笑了,旋即闔目凝思了片刻,當再次睜開時,神色已然清冷了幾分,最後沉穩有力的爬了下扶手,道:“我回頭和紹立市長通個電話吧。”
陳瀟心中大定,父親能說出這句話,無疑表明下定決心,要把文海琛給斬除了。
“可我還是得訓誡你一句話,樹大遮天是得拔除,可杯滿則溢也要不得,往後凡事還是留三分余地的好,這樣才能嘗盡香韻。”
陳元鼎不溫不火的斟滿了七分滿的香茶,頷首道:“嘗嘗味吧。”
陳瀟探手拿起放在唇邊抿了口,咂咂嘴,笑道:“嘗不出味兒,看來我境界還不夠,無論是幾分滿,對我來說都沒區別。”
父子倆雙雙笑了出來。
……………
陳元鼎兌現了他的諾言,和殷紹立達成了共識後,就將屠刀祭了起來,至於這兩位平常針鋒相對的權要,究竟如何達成默契的過程,就不為外人所知了。
先是孔祥春夫妻委托鴻威律師所的訴訟燃起了烽火,由於夏子衿及時找到了證人,使得整個案情頓時峰回路轉,局面迅速倒向了對孔祥春夫妻有利的一邊,市法院最終裁決匡經理的紅日置業敗訴。
而事情遠沒就此結束,基於由此展露的蛛絲馬跡,使得市紀委順勢介入,將匡經理控制住後,把他和區建委主任簡超威的權錢交易挖了個水落石出。
簡超威被停職審查,拆遷補償金的運作即時亦被凍結,留待事件清晰後,再做重新評估審定,不久後,除了被雙開的簡超威以外,牽連的人數多達二十余人,除了一些體制人員,普通民眾也有不少參與其中,由於性質嚴重,波及面廣,注意這將是一起曠日持久的刑事調查。
所以不等拆遷事件塵埃落定,隨著火星落入原野,火苗不聲不響的就燃向了文朔,調查組順藤摸瓜,將寶尊賓館涉嫌詐騙國家拆遷款的內幕揪了出來,經市檢察院批準,在將文朔依法逮捕的同時,孔祥春的妻子王淑芬也向調查組遞交了系列的證據,控訴文朔對自己進行恐嚇威逼,以及女性的辛秘!
到了這刻,應了牆倒眾人推的俗語,關於文朔犯下的罪責如潮水噴湧,一一浮上水面,而寶尊賓館投資人宋達梁的出面舉證,則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罪行累累,令人發指,市紀委書記葉文詩面對材料,更是深惡痛絕的拍了桌子,絲毫不理文海琛的情面,痛斥連帶數落了一通,要求調查組務必嚴格查證,對相關人等嚴懲不貸!
除了殷紹立旗幟鮮明的投了讚成票,連老愛給陳元鼎找茬的“笑面虎”顧太華,亦是破天荒的當了回貓咪,全力配合著聲討。
用孤立無援、四面楚歌來形容此刻的文海琛再貼切不過,老臉一陣青一陣白了幾回,最後還得悲憤地直言自己教子無方,保證絕不會放任姑息,臉面徹底敗盡,而更顯諷刺的是,列席的幾名常委,沒有半個人出言勸慰以便給他台階下。
顯而易見,在這艘乘風破浪的政治航艦中,文海琛已經被提前離棄了。
待常委會議散了後, 文海琛獨自行走,再沒往日接踵比肩的境況,取而代之的是周遭冷漠的臉色,有幾人懷揣著憐憫,卻也沒有丁點寬慰暖語。
到了此刻,他萬念俱灰,再不對挽救兒子的半點期盼了,只是他如何都沒法想通,究竟是什麽原因,不僅平日對立的派系忽然聯合起來圍剿自己,甚至連省裡和自己熟識的大員都避而遠之,把自己整垮,對他們來說有什麽好處?
這點,文海琛至今都想不通徹,卻明白,距離這把火燒到自己身上的時間不久了。
滿腔悲涼湧動,蹣跚腳步趔趄了下,踉蹌間,他的余光看到了陳元鼎和殷紹立並排的背影,神經如遭針芒般刺痛,視線隨之漸漸模糊了下來,最終衍變成了黑暗。
蘇醒後,文海琛躺在病房裡了,往日強勢的廳局級權要,已經成了頹喪萎靡的老人,可命運似乎還不願停止對他的索債,不等他多享受片刻的靜謐陽光,門扉忽然被敲響,如同死神敲門般殘酷。
當看到來人出示的證件上,“省紀委”三個觸目驚心的字眼,文海琛慘然一笑,任由眼角不停抽動,緩緩合上了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