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延一頓，並未急著回答萬貴妃的話，而是目光轉而看著遠處的青山綠水，對於傅國公府他很熟悉，熟悉到，這裡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尤其是三房所在的院落，甚至連廚房柴房的所在都很清楚。

除了他的家，他覺得傅國公府是最溫暖的地方。

還有那位少女，顫抖著將他臉上的血跡擦乾，明明自己怕得要死，還一個勁兒的安慰他不要害怕，眼中忍著的淚水讓人有些啼笑皆非。

汪延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可能吧。”

“原來奴才還有些不確定，要多謝貴妃娘娘指點了。”

一直以來，汪延對傅明嫻的感情都不曾變過，也正是因為這份感情的存在，讓汪延對現在的傅明嫻望而卻步。

他還是在傅周氏的葬禮上懷疑過阿衡的身份。

但看著萬貞兒找上傅明嫻之後，汪延覺得，混沌了許久的感情，好像終於撥開了雲霧，讓他看到了自己的內心。

他是在乎。

很在乎。

他知道萬貴妃是為他著想，他不能有弱點，人一旦有弱點，做起事情來便會束手束腳，但問題在於弱點已經有了。

他抹殺不掉，就只能將這弱點放在自己的身邊，時刻保護著，看著她安全，這樣，弱點也不會被別人拿來製衡他了。

萬貞兒對他意義不同，他不希望看著萬貞兒好心做壞事，更不想和萬貞兒反目。

“你……”萬貴妃目光陡然變得凌厲，壓低著聲音頗有些咬牙切齒，“你忘記你當年入宮的原由了。”

汪延目光陰沉了許多，“不曾忘，怎麽敢忘。”

李生雙手沾滿了鮮血，臉色慘白險些丟了性命，耳邊還有無數的痛苦哀嚎聲徘徊。

入宮為奴，不惜以太監身份示人，忍辱負重多年，踩在刀尖上生活，汪延從不曾忘當初入宮的原由，更不敢忘。

“那娘娘可還記得，當初自己為何入宮?”汪延反問。

她為何入宮?

萬貴妃臉上帶著薄怒，“她不是她。”

“你別認錯了人。”

汪延目光閃爍，“勞煩貴妃娘娘多慮。”

“本宮還以為汪督主已經忘記了。”萬貴妃冷哼一聲，甩袖直接朝著傅明湘的院子奔去。

恐怕，同汪延這頭置的氣，少不了要去傅明嫻那裡發泄一番。

汪延轉身，緩緩推開了房門，屋內視線有些暗淡漆黑，傅明嫻依舊跪在地上，時間久了，雙腿有些發麻，更多的是她的腦中還在想著的是，方才萬貴妃對她說的話。

萬貴妃說，汪延當時替皇上背負罵名去處置敵對臣子才換來的聖旨，她們成親……是有聖旨的?

傅明嫻一直都覺得，她坐上花轎，是大房一家想要去巴結討好汪延，所以傅明湘要陷害自己，讓她聲名狼藉，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當時她滿心的恐懼和生無可戀，隻想著如何躲避汪延，並不曾懷疑過，結成對食為什麽還要做花轎，穿喜服。

如今，萬貴妃說，汪延當初是向皇上請了聖旨的。

請了聖旨?

那麽……是不是說。

即便傅明湘不陷害她，她名聲還在，依舊要嫁給汪延?

又或者可不可以理解為，傅明湘是偶然知道了汪延的消息，所以故意陷害自己?

造成了汪延不擇手段的狀態，讓她誤以為是汪延動的手腳，更是對汪延處處躲避。

所以，全應天的人都知道汪延和傅明嫻的親事是皇上賜婚恩準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對嗎?

汪延冒著生命危險，只為了讓對食這件本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拿到明面上，用皇上的聖旨來堵住所有想要非議傅明嫻的人。

因為，有了聖旨便表示，這門親事已經得到了皇上的承認，若誰敢笑話傅明嫻，那便是枉顧皇命，可以入獄的罪名。

她們不是對食……

不是對食……

督主府上的人知道她心裡忌諱，從不曾開口提過，大房明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依舊對她隱瞞，加上她自己無心，不想聽關於汪延的任何話……

她一味的躲閃，怕是……

門口好像進來了人，傅明嫻神情木然的抬起頭，入眼便瞧見了，來人腰間扎著的同色金絲蛛紋帶，再向上便是那熟悉的紫色直輟朝服，傅明嫻看的清晰，沉思的視線也被拉了回來。

傅明嫻緩緩，目光猝不及防的對上了汪延那漆黑如墨的瞳孔，瞳孔中映出了自己的倒影。

“還好嗎?”汪延抿唇聲音低沉的沙啞。

汪延開口，問的是，萬貴妃有沒有為難傅明嫻的意思。

“腿有些麻了。”但傅明嫻卻沒有回答。

汪延垂眸，點點頭，若傅明嫻不想回答，他也可以不問，汪延想要扶起她。

傅明嫻看著這樣近在咫尺的汪延，隻覺得鼻子微酸，成親數載，她從不曾和他如此親近過，她不太敢看他，每日在一起用膳的時候都覺得如坐針氈，胃口也不見好轉。

她會對飄絮笑的很開心，甚至李生，也會微微露出淺笑，但對著汪延的時候，總是緊繃著神經，害怕稍一不慎，便惹怒了汪延，自己也和西廠關著的那些階下囚一般的下場。

怪她糊塗，其實督主府上曾有很多疑點，但她卻選擇性的避開，導致臨死前都不知道真相。

“你當初……是不是很喜歡你的夫人?”傅明嫻聲音顫抖著開口，萬貴妃的話對她來說太過震撼。

不知道是在害怕汪延的回答，還是要更害怕自己聽到了汪延的回答，會是如何反應。

她怎麽從前沒想到呢。

汪延若是誠心折磨她，大可以私下威脅傅國公府直接將她送了去，沒名沒分，就算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

可是汪延沒有。

哪怕為天下之大不韙，汪延也想要傅明嫻活的堂堂正正。

堂堂正正的嫁給他，堂堂正正的將她娶進門，成為她的妻子。

即便他給不了丈夫該有的責任，但卻努力的維護她的名聲。

可她前世一直顧忌汪延太監的身份和外界傳言，她卻一直以為自己是給汪延做對食。卻不想，從一開始，便是她自己輕視了自己，在汪延的眼中，是想要她做妻子的，並非讓人詬病的對食。

他是想過要對她好的，只不過她沒給他過機會。

人對另一個人的認識，不該是從別人的口中聽說的，而是應該用心去感受。

每個人對其他人都有數千種態度，唯獨汪延對傅明嫻的態度，是需要她自己感受的。

傅明嫻突然伸手抓住了汪延的袖口，再一次問道，“你當初……是不是很喜歡你的夫人?”

既然已經問出口了，那傅明嫻就一定要得到答案，她怕，若是汪延此刻不回答，以後她連問出口的勇氣都沒有。

汪延手臂一頓，臉上看不清表情，卻是沒有回答傅明嫻。

但傅明嫻不許，另一隻手也拉住了汪延的袖口，“是不是?”

“我想要知道，你告訴我。”傅明嫻屏住了呼吸，目光執拗的看著汪延，“是不是。”

……

傅明湘臉色慘白的看著折返回來的萬貴妃，還有一同跪在自己身旁的傅明嬋和傅明青。

“娘娘，您這是打算做什麽?”

萬貴妃並未理會傅明湘，只是伸手抬起了傅明嬋的下巴，仔細的端詳起來。

“傅國公府出美女，果然是不假的。”

萬貴妃的眼中帶著不屑，“哪怕是庶女的姿色，入宮都能算的中上，也真是難為湘妹妹生的一副好胚子卻只能做嬪，連妃位都沒挨上。”

傅明嫻初入宮的時候是以湘妃的身份，那時候的汪延並未出手打壓她，萬貴妃也沒有表態，后宮中除了萬貞兒便是她傅明湘受寵了，皇后娘娘看起來到更像是擺設。

可是後來……她因為月信不能侍寢，被宮裡的一位小宮女給鑽了空子，她在折磨那宮女的時候，正好被皇上看見。

皇上震怒，罰她禁足，後來萬貴妃又使了手段，直接讓皇上貶她封號，這對於向來心高氣傲的傅明湘來說，是奇恥大辱。

憑什麽她樣樣出眾，卻要輸給一個大了皇上十幾歲的老女人，而這個老女人，出身還是宮女。

“嬪妾如今，還是多虧貴妃娘娘的恩德。”傅明湘反而不跪萬貞兒了，緩緩從地上起身，冷眼看著萬貞兒。

“若非貴妃娘娘阻攔，嬪妾也不會如今下場。”

“下場?”萬貴妃挑眉，“妹妹是什麽下場?”

“皇上並未責罰你，太后娘娘看中你，妹妹現在可正是風光無限的時候，怎麽就開始說下場了，這可是很不吉利的話。”

萬貴妃衝著傅明嬋笑了笑，“你叫什麽?”

傅明嬋瞥了一眼傅明湘，顫顫巍巍的回答，“回娘娘……民女……傅明嬋。”

“綺窗羅幕鎖嬋娟。”

“你的樣貌，倒是很符合你的名字。”

萬貴妃問道，“你可有心上人了?”

傅明嬋惶恐，不知萬貴妃想要做些什麽，“回娘娘，並沒有，連人家都不曾許配過。”

萬貴妃很滿意的點著頭，“那你方才可是見過皇上了?”

傅明湘目光一震，“貴妃娘娘你……”

傅明嬋卻是不在看著傅明湘，隻覺得低著頭，臉頰升起幾抹紅暈，朱見深樣貌俊秀，對萬貞兒又是那般細心呵護，傅明嬋尚且待嫁閨中，恐怕對皇帝沒有抗拒，方才傅明青落水的時候，萬貴妃就瞧見了傅明嬋的眼光。

很好。

傅明嬋自己有心，比讓她動手要省事許多。

“娘娘……民女，民女……見過了。”傅明嬋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說出口。

萬貴妃拉著傅明嬋的手將她緩緩拉起，笑道，“皇上后宮嬪妃並不多，皇后不理后宮之事，你姐姐又身懷有孕不能侍奉皇上，冷宮裡還有那麽幾位。”

“貴妃娘娘……”傅明嬋驚喜的看著萬貞兒。

原本她是因為嫉妒傅明青被傅明湘選中可以進宮為妃，可是現在……她這是被萬貞兒看中了不成?

簡直是天掉下來的好運啊！

“湘嬪入宮會帶你一起。”

萬貞兒好笑的看著傅明湘已經被氣到癲狂的狀態，她想要扶持傅明青不是?

那她偏要扶持傅明嬋，有了之前的事情，傅明嬋和傅明湘早已經離了心，傅明嬋又對皇上有野心，將傅明嬋放在傅明湘的身邊，除了不痛快還是不痛快。

傅明嬋機靈的跪在地上，“多謝貴妃娘娘，多謝貴妃娘娘恩澤，民女一定會盡心照顧姐姐，盡心恭順貴妃娘娘。”

“起來吧。”

“時辰差不多了，得在宮門關閉之前離開。 ”萬貞兒瞧見時辰差不多了，僅一個眼色過去，便直接有宮人強行拉扯傅明湘，也顧不得她正懷著孕的身體，直接拉到了外面準備的馬車。

傅明青這才後知後覺的回來，知道傅明湘原本是打算送自己入宮為妃的，結果她卻錯失了這麽好的機會，傅明嬋得意洋洋的瞪著傅明青，“聽到沒有，湘嬪有孕雖然受寵，但后宮終究是萬貴妃為大，你以為你巴結上二姐姐便是你的前途無量了，告訴你，你永遠都不可能超過我！”

“賤人就是賤人！”

傅明嬋啐了一口傅明青，便一路小跑著跟在萬貞兒的身後。

……

汪延望著傅明嫻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嗯”了一聲。

“很喜歡。”汪延低頭，目光中閃過一抹痛楚，可惜他去的晚了，若是再早一些就好了，不過，人生哪有那麽些如果。

“原來你是因為喜歡啊。”傅明嫻卻已經被驚住了，隨即看著汪延傻笑，笑到眼角濕潤，豆大的淚水從眼眶中流出。

嗯……

汪延說嗯。

原來真的是因為喜歡。

不是別的原因。

傅明嫻想過很多種，汪延選中她是巧合，是傅國公府的算計，是……

唯獨沒想過，汪延會是因為喜歡她。

汪延蹙眉，顯然是對傅明嫻的反應錯愕，不知道萬貞兒究竟和傅明嫻說了什麽，會讓傅明嫻變得這般奇怪。

傅明嫻忍著眼中的淚水，咬著唇，“你後悔嗎?”

汪延處心積慮想要給傅明嫻一個未來，傅明嫻臨死的時候卻還想著在瀾安亭等著見霍彥青最後一面。

喜歡一個人而不得滋味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