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平縣城。 東邊,貴氣雲集的區域內,就有一座佔地數畝,綠瓦粉牆、亭榭閣房連綿的豪貴之宅。
宅前是朱漆大門,門口蹲著兩尊張牙舞爪的石獅,又有一匾,寫著“周宅”二個金漆大字。
此時正門不開,幾個綠衣小帽的門子坐著長板凳,有些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側門倒是開著,供人進出。
這便是縣裡大戶,周家的宅院!
按照周朝規矩,只有郡望之家,又或者五品明堂,才有資格稱‘府’!
周家雖是豪強,但影響不過一縣,稱‘宅’便很適宜了。
雖然周朝傾頹,禮法制度敗壞,但一些規矩,還是被嚴格遵守了下來,特別是在縣城與郡府之內。
此時,書房之中,就有兩人持著奕棋,正在手談。
這兩人一人面容古拙,三縷長須飄然而下,戴著文士頭巾,頗有些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味道,一雙眸子卻是黝黑溫潤,深不可測,這便是周家當代家主周同安了。
在他對面的,卻是一名青年,溫潤如玉,手持白子,正聚精會神地應對著。
不久,青年額頭微微見汗,一條大龍就被剿殺,不由撒子道:“父親大人棋力高深,兒子自愧不如!”
此人乃是周同安的嫡子,周秉林,少時文思敏捷,能七步成詩,被譽為‘神童’,很是有些名氣。
周同安見此,卻是微微一歎。
歷來大家族的族長,雖有權柄在手,卻是極不好當,自己雖幫著這兒子宣傳出一些名聲,也多加磨練,但現在看來,還是只有一層皮肉。
當然,平安之世,這層皮肉也足夠了,但現在可不行。
就又問著:“佳節臨近,縣內各官,還有各房的禮品可備妥當了?”
“已經備好,按照父親大人的吩咐,比平常均厚了五成!”
周秉林恭敬道:“此外……二叔那邊,也送去了紋銀千兩,由宋武師親自押解!”
“好!”
周同安頜首:“你二叔異地為官,上下打點,少不了這個……他是我周家未來希望,足可再保四十年家業,萬萬不可怠慢了……”
這說得,是周同安的二弟,周同仁。
此人早早得了舉人功名,雖然未考中進士,但也補了官身,此時已經做到了正八品縣丞之位。
縣丞乃縣尊副手,平時不大管事,但縣尊亦要給些薄面,再上去,就是正七品縣令,百裡候。
只是不在雲平縣。
這很好理解,周家本來已經勢大,若是再來一個八品縣丞,乃至縣尊,那整個雲平縣豈不是都要姓周了?
分割遠任,乃是上位者的本能。
現在周製敗壞,還在同郡,不算太遠,若是之前,甚至都不能在一州。
“兒子醒得!”
周秉林恭敬應是,旋即又道:“還有,吳家之事……打壓是否太過?為此惡了與道院關系,似乎有些得不償失……名聲方面也……”
“哼!”
周同安冷哼一聲,立即令周秉林身上一抖:“怕不止如此吧?我知道,你對那吳晴一直有意……難免有些愛屋及烏……”
此世禮法制度森嚴,兒子不能忤逆父親絲毫,否則就為世俗不齒,大禍臨頭,周秉林頓時冷汗流出,謝罪道:“兒子不敢!”
“你真如此想才好……”
周同安森然道:“打壓吳家,不僅乃是我們與郡裡那家搭上關系的唯一渠道,更何況……吳晴此女,
也不是你夠資格享用的,懂麽?……早被貴人看上了!” 周秉林心中浮現出一個倩影,心裡就是一痛,但此時不敢表露分毫,道:“兒子知曉了!”
不管內心如何想,至少這個表態,周同安就很滿意,面色轉溫道:“為父已有布置,只要拿下吳明那小兒,道院之中,頓時便有人替我們發難……雙管齊下,到時候……”
刹那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打斷了周同安的話語。
他眉頭皺起,周秉林頓時心裡大凜,知道這是父親發怒到極致的表現,更加卑躬屈膝,不敢有聲。
“家主,小人有要事稟告!”
“進來!”聽到外面的聲音,周同安強自壓下怒氣,知道此時下人,知道他的脾性,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情,根本不敢前來打擾。
“啟稟家主!”
進來的,是一名身穿黑色勁裝,面色陰騭的中年,對著周同安屈膝行禮:“余執事與清平客卿已經一日一夜未有聯絡,根據線報消息,青石村發現一妖人,自稱清平,操縱屍體,修煉邪法,已經被打死,浸糞坑,屍首成灰!”
“什麽?”
此石破天驚的消息,頓時令周同安失聲,將棋盤上的黑白子掃落一片。
“清平道長……”
周秉林也有些恍惚,曾記得,那道人竹冠羽衣,指點江山的瀟灑情景,連父親都非常敬重,居然就這麽死了?
甚至,還是下場如此淒涼?
“……清平道人到底如何死得?可否翻案?”
周同安粗重呼吸過後,卻還是冷冷問著。
“此前清平道人已有布置,要擒拿吳家子,應該是發生鬥法,不敵被殺!至於翻案……”
黑衣人為難道:“有著裡正村民聯名為證,又有練成的銅屍鐵屍,有幾具還是縣裡失竊,有著案底的……當真人證物證俱在,鐵證如山,難上加難!”
聽到這個,周同安臉色更是黑如鍋底:“余執事呢?他人在哪裡?”
“余執事不知所蹤,懷疑已經落入吳家之手!”
黑衣人硬著頭皮,說了出來,就見到周同安沒有再大發雷霆,反而轉為陰沉。
良久之後,周同安才冷笑道:“好!好!好!想不到吳家之中,也有高人呐!”
立即下命:“你下去,將發給清平道人的一應待遇都收回來,還有……製造證據,余成乃是貪汙主家之財,早早被趕出門牆的,懂了麽?”
周秉林怔怔聽著,看著躬身離開的黑衣人,心裡卻是有些發冷。
一旦出事,撇清關系是正常的。
畢竟,吳家同樣也是縣內大戶,一些對付小民的法子就不能用上,一旦對簿公堂,就有些被動,這棄車保帥,卻是人之常情。
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出來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雖然余成與清平的後人,若是曉得事理,還能暗中得些照應,但豈不聞人走茶涼?下場恐怕都不會好到哪去。
如此行事,卻是令人膽寒!
……
與此同時,吳家塢堡之內。
吳明身穿狐裘,頭戴銀冠,當真豐神如玉,屋內點著上好香爐,清氣嫋嫋,有如仙境。
周朝規矩,男子十五行冠禮,勳貴、三品以上官宦人家用玉冠,郡望或五品家宅用金,士族用銀,至於平民,那就只能用木冠、竹冠了。
此時就聽封寒道:“周家世居雲平,可上溯二百七十年,周勇隨大將軍吳起平定蜀地之亂,戎馬半生,獲得封地,周家因此而起,又幾代都出了舉人,趁勢大興,到現在有田五千四百余畝,族人過千,仆從如雲,目前官身最高的,乃是家主周同安的胞弟——周同仁,為青木縣丞,雲平縣內,與周家關系最為親厚的是胡主簿,此人能當上縣主簿,周家實出了大力,故以恩主視之……此外,周家還派遣仆從,暗中扶持了幾家人經商,獲利豐厚……”
吳明不時點頭,封寒可謂是用心了的。
短短時間內,就將周家大體的實力探清,令吳明仿佛看到了一個扎根雲平,勢力蔓延數縣的龐然大物。
“並且……還有一個主薄,有些難辦!”
吳明眸中冷光一閃。
大周縣製,縣中有縣令一人,正七品,總攬大權,其下又有正八品的縣丞、縣尉各一,縣丞平時萬事不管,縣尉卻可掌得廂兵。
而這核心之下,又有吏戶刑工各曹,如小小的六部,各功曹都是正九品。
除此之外,還有正九品巡檢一名,負責盜賊事,以及主簿一人,負責掌管各房文書,溝通上下,整理機要,位置相當重要。
只是這主簿權重無比,幾乎便是宰相一般,若是品級再高,甚至可以將縣令架空,因此只有從九品。
除了這些官身之外,再下來,就是各房吏員,倉房司吏,快班捕頭,各鄉巡檢,還有數量更多的連吏籍都入不了的幫閑。
僅僅一個縣衙,便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莞然一個小中樞。
此時吳明對比一下,吳家與周家都是縣中大戶,表面上一視同仁,對付小民,足以令其家破人亡的手段,就不能施展。
不過真正比起關系來,吳家就要差了不止一籌。
雖然四時禮品,冰敬炭敬什麽的都少不了,但也只是這樣,比起扶持主簿上位的周家,就有些淺薄了。
至少,吳明肯定,若是真的要鬧到公堂,縣尊或許還能一視同仁,但主薄以下恐怕都要傾向周家。
到時候,就算自己手握鐵證,也是有些懸念。
“更不用說……最壞情況之下,周家或許還可以借得郡裡關系,連縣令都可壓下去了……簡直是有敗無勝!”
因此,吳明根本就沒打算在公面上解決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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