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表情變幻,心裡難受。
同時又暗松了一口氣,皇帝說這麽多,這是在給天下士林‘解釋’,是一種讓步,示好,也表示皇帝以及朝廷對士林的打壓已經結束了。
朱栩的目光注視著這群人,看著他們的表情就知道,他的這番話是起作用了。
他的目光轉向方孔炤,淡淡道:“關於‘黨爭’的危害以及性質,南直隸認識還不夠,你這個巡撫剛上任,朕不找你麻煩,要是再過半個月,還有那麽多人挖空心思的要給東林黨翻案,那就別怪朕打你板子了!”
方孔炤臉色微變,連忙起身,道:“臣知罪!”
朱栩擺了擺手,只是這一點還不夠,他要說的,是關於他登基以來的一系列事情,算是第一次認真的梳理,解決所有人的思想包袱。
“為了解決黨爭,”
朱栩動了屁股,繼續道:“朕無奈的停擺內閣,將權利集中在六部。當時建奴人氣焰囂張,一步步蠶食遼東重鎮,可遼東呢,軍心渙散,軍餉,糧餉奇缺,士兵毫無戰心,聞風而退。為了邊關,朕做了兩手準備,一面收攏軍權,大力改革軍製,另一面為了籌措軍餉,對鹽政等一系列朝廷稅收重項收歸朝廷,這自然惹怒了一群人,可朕是不得不為……”
“但僅是這些還不夠,朕將內帑都貼進去了依舊是不夠……宗室,勳貴等等每年的俸祿佔據了朝廷稅收的大半,當時瑞王,桂王等人要就藩,按照宗法,他們封地是四萬頃,其他七七八八要百萬兩銀子,一年的國庫稅收都不夠……朕除了更改祖製,也無他法!”
“眼見內憂外患,民亂四起,朕有心奮起,奈何朝廷東林為阻,地方官員陰奉陽違,朕的詔書出了皇宮就如同廢紙,尤其是東林黨搞百官罷朝,這迫使朕下定決心改革政體……”
“可是,這些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朕用盡辦法,四處籌集銀子,糧食,都填不了朝政,尤其遼東的無底洞……”
“這也就是‘惠字頭’商會來歷了,朕讓人籌建了多家商會,到現在還被不知道多少人嘲笑是‘銅臭皇帝’……”
下面的一群人身形不自覺的又躬了躬,他們印象裡高高在上,呼風喚雨的皇帝,原來過的是這樣的日子,如此的艱難,同時不少人生出欽佩之情,有多少人能做到這樣?即便是太祖,太宗在這個時候怕對宗室也下不了這樣的狠手吧?
曹文詔,曹化淳等人都面無表情,心裡都明白,年輕的皇帝為這個國家付出了多少。
朱栩端起茶,輕輕的抿了一口,這也算是順帶著給自己洗白。
他是皇帝,能做的也就到此為止,接下來,就是大棒!
朱栩又輕輕搖起折扇,道:“這些呢都是廢話,不喜歡就當沒聽到,接下來,朕來說說在南直隸這幾天的感受。”
來了!
眾人心裡狠狠一跳,不管皇帝說什麽,最終都還是要動手!
朱栩依靠在椅子上,扇子敲了敲桌面,道“第一站,朕去了揚.州,轉了幾個書院……現在的書院很奇怪,個別學生有些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看法,其他人就冠之‘邪端’,孤立,毆打,甚至要送官,現在不管是生員還是當官的,只要對付別人,都用一個‘邪’字,還真是百試不爽……”
朱栩的語氣慢慢的嚴厲起來,道:“聖人育人,是要弟子背誦經典嗎?為何生員就不能多問個為什麽?為何就不能有不同的想法?這是聖人的教誨嗎?還是說,現在的書院也要搞‘黨爭’,某個學派的,除了這個學派的都是‘異端’,都有應該判個死刑?再來個‘焚書坑儒’?”
在座的都微低著頭,
書院已經四五年了,可在士林階層一直都默默抵製,對書院裡的學子多有打壓,這是不爭的事實。朱栩眼角跳了下,猛的冷哼一聲,道:“學院的生員,不能這個學朱程,那個學陽明,不能這個學孔子,那個學孟子,我們的學生要集百家之長,去腐存清,絕不是這個學派打壓那個學派,一定要鬧個你死我活!我大明對待各地鴻儒講學,決不能‘獨尊某個,罷黜其余’,要百家爭鳴,取長補短,彼此砥礪……”
“還有,不要總是張口孔子,閉口孟子,那是千年前的聖人,為什麽我們現在的人不能多努努力,給後世子孫留下幾本經典,是不是要再過千年的後世子孫,還拿著三千年前的老祖宗的經典,你們不覺得丟人,朕還臊得慌!”
眾人突然間心裡有些異樣,暗暗皺眉,總覺得哪裡不對,可細細琢磨好似沒有什麽問題。
朱栩不給這些人反應的機會,轉頭看向許傑道:“你是江.蘇左參政,掌管學政,你今後有一個重點工作,那就是召集各地名仕鴻儒,給書院編纂一份教材,重點就是要讓學子們學會思考,不是背會幾本四書五經,會做幾首酸詩餿詞就是人才,所謂的人才,是能為朝廷做事,解決問題的,背書,作詩能解決問題嗎?科舉選士,科舉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許傑腦子也有些轉不過彎,總覺得皇帝的話哪裡有不對勁,可一時半會也想不明白,這會兒隻得出列道:“臣遵旨!”
朱栩擺了擺手,接著又囑咐道“對了,要聆聽年輕人的聲音,不要閉門造車,要多多聽取別人的意見,不能搞‘一言堂’,知道嗎?”
這一點也沒錯,許傑道:“是!”
編書,修改,完善儒家經典的事——定了!
朱栩心裡暗吐一口氣,又環顧一圈,淡淡道“如果有什麽問題,可以說出來,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不要盡聽朕說。”
眾人都還在回味著朱栩剛才的話,一時間也無人開口。
朱栩啪的一聲,又打開折扇,道:“你們不說,那朕就接著說。”
“自古以來,我漢人就追求一個境界,那就是‘天下大同’,可這‘大同’是什麽模樣呢?聖人沒有明確說,當時的人口有多少?百姓要有多少地?稅收怎麽辦?有沒有邊患?軍餉,軍隊有多少?聖人沒有說,到現在兩千多年了,也沒有弄清楚,到底要怎麽做才能實現‘天下大同’……”
大堂裡的人現在都只能聽朱栩講,慢慢思忖,甚至很多人都跟不上節奏,只能豎著耳朵聽著。
“聖人沒說?那怎麽辦?還是朕剛才說的,那就是努力,不能抱著幾千年前老祖宗的智慧活一輩子,我們要給子孫做榜樣,要一代強過一代,不能一代不如一代,那我們還活著幹什麽?後代子孫怎麽看我們?”
有不少人這會兒會意過來,都以一種異色甚至凝重的目光看著朱栩。
皇帝的話看似對,實則是在對‘聖人’進行隱晦的質疑,這種‘質疑’偏偏堂堂正正,無可反駁!
朱栩余光掃了這些人一眼,繼續道“‘天下大同’到底要怎麽實現,需要多久?朕不知道,你們肯定也不知道,那怎麽辦?咱們一步步試探,比如,先定個目標,讓我大明所有百姓先‘脫貧’,人人有地,人人不挨餓,這是起先的,然後呢,是教育,要讓所有人都飽讀詩書,所有人都充滿智慧,共同去想辦法,探討,去驗證,朕相信,以我大明的泱泱大國,富有天下,總有一天會實現天下大同,萬世太平……”
一些人口乾舌燥,頭上冒著細汗,皇帝的話給了他們很大的衝擊。
並不是朱栩的話有多震撼,是現在整個大明的文人氛圍都偏向保守,故步自封,耽於享樂,這讓他們有些難以接受,就好比一個安逸懶惰慣了的貴公子,如何能突然想去體驗軍人的生活?
朱栩不管他們,手裡的折扇輕輕搖動,微笑著道“當然了,我大明現在的情況是要修整內務,外據強敵,完成‘新政’,不過總歸有個計劃,今天要做什麽?明天要完成什麽?今年的目標是什麽?三年能做成些什麽事情?這些,巡撫衙門,總督衙門都要詳細規劃,上報給朕……”
方孔炤,傅宗龍連忙起身,躬身道“遵旨!”
兩人都還算保持著理智,靜靜的聽著,還能明白朱栩在說什麽。
其他人,包括吳家三兄弟已經掉隊了,需要慢慢的斟酌,推敲。
朱栩倒是有很多話要說,不過看現在這些人的模樣,今天是說不了多少了,心裡思索一陣又道“除了書院,就是鹽商的事情了。”
這句話一出,在座的絕大部分人都心生寒意,終於還是來了!
錢謙益,方孔炤,傅宗龍,施邦曜等等在職官員都眼含憂慮的看著朱栩,他們知道阻止不了朱栩,這會兒也不敢勸諫,生怕激怒他。
鹽商以及其他商人差點就要跪下請罪,臉色慘白。
吳家三兄弟神色沉著,可身體在發抖。哪怕是一直閉著眼的吳老太爺,這會兒也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眼,艱難的轉頭看向朱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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