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自嚴自然知道,一直都有人希望他早點致仕。尤其是在傳出他即將致仕之後,渴望的人陡然增加,也更加熾熱。
只是他沒有想到,第一個來做說客的居然會是他的親弟弟!
聽著畢自肅一副為他的表情與話語,畢自嚴神情始終不動,等畢自肅快要忍不住再次說話的時候,畢自嚴說道:“我這裡有暹羅的一種水果,估計你們都沒吃過,帶回去一點。回去之後,本本分分做官,其他時候,緊閉門戶,不得多言。”
畢自肅聽著他的話,頓時怒氣上湧,道:“大兄,你怎麽就執迷不悟!你要是再不走,他們就不會這麽好說話了!你為官幾十年真的就清清白白嗎?哪怕有一絲劣跡他們也會找出來,將你趕出朝廷,現在還能風風光光的走,非要等到被人趕走,狼狽不堪才直點後悔嗎?”
畢自嚴看著畢自肅,語氣陡然嚴厲,冷聲道:“你要是還不明白,我現在就奪了你的官,下了你的獄,好過將來淒慘收場!”
“大兄!”畢自肅大怒,一拍桌子站起來。
他真的生氣了,他好心好意來勸誡,一心是為了畢自嚴好。結果,這位兄長對別人始終不肯下狠心,卻要將他這個親弟弟下獄!
天下,有這樣的兄長嗎?
畢自嚴抬頭看著他,一臉冷漠,道:“你要明白,我隨時能奪你的官,下你的獄,不想死在牢裡,回去之後,就告假,等我致仕了,你再出來!”
畢自肅幾十歲的人,不是傻子,聽著畢自嚴的話,琢磨出味道來,緊皺著眉頭,面露一絲憂色,道:“大兄,真的有這麽凶險?”
在他想來,畢自嚴擔任‘首輔’近十年,威望隆重,如果現在走,應該沒人能把他怎麽樣,加上聖眷,有個善終,頤養天年絕對沒有問題。
可聽著畢自嚴的話,似乎不是他想的這般。
畢自嚴見畢自肅還能聽進話,神色好看一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的說道:“從那位嚴首輔開始,後面的徐階,高拱,張居正等等,哪一個不是威望隆重,天下仰望,可最終的結果你也看到了。我在朝二十多年,‘新政’十年,想要我生前千刀萬剮,身後開棺戮屍的不知道有多少。想要安穩,在這個時候,什麽也不要做,不要說,明白嗎?”
畢自肅心神凜然,沉著臉,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
他本來還想在畢自嚴的余陰中更進一步,現在看來,保住眼前才是關鍵。
沉默半晌,畢自肅沉聲道“大兄,誰要對付你?”
畢自嚴看了他一眼,道:“不該問的別問,早點回去,不要讓更多的人察覺。”
畢自肅欲言又止,最後道:“好吧,大兄你小心點,有什麽事情給我寫信,我還是能幫上忙的。”
畢自嚴沒有理會他,讓人送他走。
不一陣子,鄭友元進來,道“大人,神龍府最近風聲鶴唳,各方面有不少聲音。”
“都是希望我盡快離開神龍府?”畢自嚴好似未卜先知,瞥了他一眼道。
鄭友元躬身,道:“是。馮江峰派人遞信,要我勸勸大人。神龍府每年給江蘇帶去的稅收近五百萬兩,現在處處需要銀子,他們很謹慎。”
馮江峰,江蘇左參政,原本是右參政,接了許傑的空缺。
畢自嚴看著殘棋,面無表情的道“陳奇瑜也是這個態度?”
“陳巡撫並沒有說話,最近一直在下面走動。”鄭友元頗為謹慎的說道。
畢自嚴隨手下著棋子,漠然道:“神龍府的影響力越來越大,更要早些控制,若是任由神龍府膨脹下去,將來皇上都未必製得住。
每年這麽大筆銀子在流動,你們酒真的安心?”畢自嚴的話簡單明了,他在擔心一樣東西:資本。
他到底是做了二十多年的大明高官,能看到很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資本若是不能被控制,那就算一匹失控的怪獸,會吞掉大明,吞掉一切!
禮樂崩壞,世道不存,這些近在眼前!
鄭友元能明白畢自嚴的意思,心裡轉念,斟酌再三的道:“大人是多慮了,一切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中,只要‘新政’繼續推行下去各部門切實履職,不會有任何事情失控,下官堅信這一點。”
畢自嚴下了幾手,忽然道:“準備馬車,我要去見陳娘娘。”
鄭友元臉色驟變,沉著眉頭,心裡惴惴不安,道:“大人,真的要這樣嗎?”
即便是鄭友元也覺得畢自嚴太過咄咄逼人了,布木布泰那邊要知道畢自嚴徑直打上門,還不知道如何生氣。
真的就不能再等一等,緩一緩嗎?
畢自嚴說了這一句便起身向外面走去,吩咐人拿朝服,準備禮物。
鄭友元隻得硬著頭皮跟著畢自嚴,心裡很是不安,擔心這件事會惹怒乾清宮的皇帝。
不過還不等畢自嚴上馬車,內閣的一個官員急匆匆跑過來,遞過一封信,急聲道:“閣老,李中書急信,八百裡加急。”
畢自嚴腳步一頓,對於李幼唐他還是十分信任,站在馬車下接過信,打開看去,頓時就是臉色微變。
鄭友元走過來,低聲道:“大人,莫非京中出了什麽事情?”
他是前任內閣中書,畢自嚴的心腹,對京中的事情也是知之甚詳。
畢自嚴將信遞給他,繼而道:“不去了,準備一下,改道去浙江,明天一早啟程。”
鄭友元還沒看信就聽到畢自嚴的話,臉色一怔,連忙又看起信來。
一眼看去,鄭友元臉色也是突變,繼而凝重。
李幼唐的信裡說,最近京中一些宗室聯名舉告內閣輔臣傅昌宗,言稱當年錦衣衛抄沒他們祖上家產的時候,戶部強行掠奪了他們的合法財產,現在這些財產去向成謎,他們懷疑被傅昌宗貪墨,要求朝廷徹查。
如果只是一封舉告信,不管是到了督政院還是內閣,哪怕是禦前都好說,總有辦法壓下來。
但這一次,他們是實名在大理寺告狀,未告之前已經聲勢浩大,京城人盡皆知,現在只怕已經傳遍天下了。
大明的宗室現今已經凋零的七零八落,被殺的,被去爵的,流放的,還好生生的,不足十指之數。
這些宗室的案子,都是欽定的,證據確鑿,無可爭議。
按理說,在當今皇帝的權威之下,沒人敢跳出來說三道四。但吊詭之處卻出現了,這些活的不耐煩的‘宗室余孽’居然一起狀告傅昌宗,要求傅昌宗歸還他們的‘合法財產’!
這就等同於狀告皇帝,要求皇帝歸還他們的財產!
這不是笑話嗎?皇帝會否定他親手定的案子,打臉給天下人看嗎?
即便是傻子也明白,這麽做是死路一條!
偏偏,就有這麽一群人做了,還做的氣勢洶洶,天下盡知!
鄭友元心神震驚,看著轉身回走的畢自嚴,連忙追上,低聲道:“大人,京中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您不回京嗎?”
畢自嚴進了房間,開始脫朝服,語氣平淡道“國有國法,依法行事即可,沒必要事事都要我親力親為,按原定計劃走吧。”
鄭友元手裡捏著重若千鈞的信,看著畢自嚴平淡的表情,心裡怎麽都不安定。
現在朝野沸沸揚揚,怪事層出不窮,怎麽以往勞心勞力的畢閣老,現在反而淡定的做甩手掌櫃了?
鄭友元再次確定,暗中有一股力量正在不斷的針對傅昌宗,照這個架勢,似乎非要將傅昌宗扳倒不可!
到底是誰?有這麽大的能量,這麽大的能力,這麽大的膽魄?
鄭友元看了眼畢自嚴的背影,眉頭皺了下,沒敢多言。
畢自嚴離開神龍府,轉道去浙江,這不止是布木布泰松了口氣, 整個南直隸也是如此。
畢閣老要強行對神龍府出手,整個南直隸,甚至整個大明都會受到影響,這些是他們萬萬不想看到的。
一些人更好奇的是,什麽事情讓之前堅定無比的畢閣老放棄對神龍府動手,無聲無息的離開,按計劃去神龍府?
布木布泰的小樓內。
蘇沫兒表情放松,微笑著道:“小姐,這畢閣老總算是走了,他在一天我們就提心吊膽一日,好算是走了。”
布木布泰也是松了口氣,畢自嚴硬來,她出了進京求援也沒有更多的辦法。
她輕聲笑道“嗯,現在可以通知鞏駙馬辟謠了。”
蘇沫兒應下,接著又蹙眉道:“小姐,你說怪不怪,畢閣老收到宗室狀告傅閣老就匆匆南下,這跟我們神龍府沒聲沒關系吧?”
布木布泰喝了口茶,又看了眼在裡間午睡的兒子,道:“具體原因我也說不準,到肯定與傅閣老有關。我們這邊算是躲過一劫,等著吧,京城要熱鬧了。”
蘇沫兒聽著俏臉一驚,道“小姐,現在京中可就只有傅閣老一個人輔臣在,現在群情洶湧的都衝著他,你說,這是不是畢閣老提前策劃好的?”
布木布泰想了想,又搖頭,蹙眉道:“太過露痕跡了,應當不是畢閣老的手筆。”
蘇沫兒看著布木布泰的表情,抿著嘴低聲笑道:“小姐,你是擔心皇上了吧?”
布木布泰瞥了她一眼,道:“教皇國的使團就要到了,他們會先去崇明的聖明大教堂,你安排一下,不要生出事端來,通知京城,做好準備。”
蘇沫兒躬身一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