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的喜悅屬於很多人，那些在後方打著火把遊行的人、那些寫文章的人、那些肩上多了顆星星的人;但勝利的喜悅永遠不屬於老兵，他只會在一連幾天裡恍恍惚惚看見那些在大勝中失去的弟兄……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終於勝利了！暫編營每一個幸存的戰士都在東張西望，他們在用眼睛尋找著更多活下來的弟兄;很多人開始在屍體堆裡尋找著，其實他們是希望找不到……

　　“沒……沒事，我……我……我算過，我死不了……”“半仙”上氣不接下氣地倒在曹小民的懷裡強撐起一副笑容，用虛弱的聲音在曹小民的耳邊道:“記得來醫院看我……記得，我喜歡……喜歡吃清燉雞，不要……不要下鹽……”

　　“快點！擔架，快點……”一身血汙，渾身軍服像破布一樣的在遠處“瘸子”吆喝著，幾個士兵正在用藤蔓纏在竹子上製作著擔架……

　　“半仙”的胸腹之間被鬼子的刺刀剖開了很大一道口子，鮮血連著內髒隨著他每一次說話或者發笑往外湧，曹小民很多次小心翼翼地幫他把內髒塞回去……“我知道你死不了……半仙，別說話……”曹小民用下巴和頭頸貼在“半仙”的頭上，他不敢讓“半仙”看到自己滿臉的淚水，他隻感到懷中的兄弟正在變冷……

　　一個在上萬人犧牲掉的戰場上存活了下來的老兵，也許在下一場的小規模遭遇戰中就會默默地死去……身為一個老兵，就要習慣面對死亡，但是曹小民不是老兵，他僅僅上了戰場三個月！他們是“九閻王”，不能少了一個，他是他在第一次上戰場時就並肩作戰的最老的弟兄！曹小民的眼淚怎麽也止不住，把他和“半仙”的頭臉都浸濕了……

　　“找……找楊滿……”李添豪下完這道命令就暈過去了，他和曹小民一樣，因為弟兄們舍命護衛活了下來。渾身是傷，血人一樣的李添豪此刻眼前卻只有楊滿穿著短衣短褲的身影晃來晃去……他們來自不同派系的部隊，他們都是打了敗仗的散兵，他們都曾經逃到了上海租界藏起來，他們都被四行孤軍感召重新拾回了自己的軍魂……昨晚在李添豪帶隊發起進攻的時候，他就沒看到楊滿;兄弟，你還活著嗎！?

　　“曲大哥……曲大哥……”在曹小民的旁邊，瘦弱的“砍刀”正捧著“蛐蛐兒”的頭顱在哭個不停，除了那個在山道上被鬼子傷兵炸死的小同伴，在軍隊裡“砍刀”最要好的就是“蛐蛐兒”因為他們都是曹小民很不放心的兵，總帶在身邊。

　　“砍刀”找到了蛐蛐兒的頭顱，很安詳地閉著眼睛;“砍刀”找到了蛐蛐兒的下身，兩條特別粗壯的拉黃包車拉出來的大腿連著已經炸開了腹腔，還殘留著些難聞的內髒的下半身。但是這個時候，沒有人會覺得那是難聞的，因為那是兄弟的氣息……

　　山路上布滿了中國軍人，他們都默默無語，臉上的淚水是不知不覺流下的，走到哪裡滴到哪裡。粗魯的軍人在這一刻卻特別地細心，他們脫下自己的衣服，把能夠撿到的一團團碎肉骨渣放進去;他們把那些大腿一條條小心地收拾起來，如果是穿著鬼子的軍褲和皮鞋的，就會脫下皮鞋看看有沒有穿過草鞋的特殊老繭;他們把一顆顆弟兄們的頭顱滿含敬意地捧起來，放到一包包的骨肉上面……面對散發出陣陣腥酸的殘屍，沒有一個弟兄感到惡心，他們只知道這些都是他們的兄弟，他們要好好善待……

　　很快，山路上就擺滿了屍體，每兩條平放的大腿頂端都接上一包骨肉，用衣服包著，衣服張開雙手，在衣領處擺上人頭……這是官兵們唯一能夠讓弟兄們的遺體看上去更像一個人的方法！

　　終於找到楊滿了，他的頭顱和其他的弟兄一樣被放置在一包骨肉的衣領端……那包骨肉不知道是多少個人的，那兩條腿也不知是誰的;但是這重要嗎?他們本來就是兄弟，一起和鬼子拚命的兄弟！兄弟們的血肉骨骼融在了一起……

　　每一個上過上海前線的國軍都見過這樣處理的弟兄的屍體，但是沒有人一次過見過這麽多！曹小民的部隊，這支瘋狂的部隊竟然犧牲的人中有八成是這樣與敵人同歸於盡的！

　　山路的兩旁站滿了官兵，那些在前一刻還野獸凶神般的官兵在此刻都低著頭，他們都被悲傷浸透了。

　　……勝利的喜悅屬於很多人，那些在後方打著火把遊行的人、那些寫文章的人、那些肩上多了顆星星的人;但勝利的喜悅永遠不屬於老兵，他只會在一連幾天裡恍恍惚惚看見那些在大勝中失去的弟兄……曹小民順著山路失魂落魄地走著，他明白了為什麽祖爺爺在看到電影上每當出現八路軍打了勝仗時漫山遍野的人在揮槍歡呼時都會冷笑;因為那是假的！在戰場上惡戰之後的老兵只知道失魂落魄地在屍體堆裡尋找著自己沒看到站著的弟兄！一路上看著兩旁兄弟的頭顱，他想叫出一兩個名字，但卻怎麽也認不出來是誰！戰死的人都一樣， 一臉的血、半閉著眼睛、被煙火熏黑的臉龐嘴角沾著些泥巴草屑……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國軍！中國軍人！

　　“師座來了……”身邊開始有人竊竊私語，但是曹小民還是那麽失魂落魄。

　　哦，這是個長官，軍裝真漂亮，肩上還有星星……曹小民定定地盯著那一身嶄新的呢絨軍服，他沒有敬禮，他只是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什麽……

　　“長官……我很多弟兄生前只有一個願望……”曹小民木訥地盯著眼前這個中將忽然哽咽起來:“弟兄們就想有一套軍裝穿著……讓他們……讓他們能夠真的像個軍人一樣死去……啊、啊……”曹小民終於壓抑不住，嚎啕大哭……嚎啕大哭的有張靈甫、禿瓢團長、刀子、還有數不清的官兵……

　　“全體立正！脫軍裝！”王耀武的臉上早就爬滿了一道道淚水，他一邊解著紐扣一邊轉身向著師部警衛連的官兵大吼著下了一道莊嚴的命令！

　　王耀武、張靈甫……只要覺得自己的一身軍裝還不錯，沒有特別破爛的軍人都開始解開自己的紐扣;一件件軍裝被套到那些包裹著骨肉的衣服包外邊。其實弟兄們客氣了，死去的人生前隻想要一件軍裝，他們沒想過到底那件軍裝有沒有破、有沒有皺……

　　太陽已經爬到了頭頂，慘白地掛在那裡，陽光下紅紅黑黑斑斑駁駁的山路上是數百具犧牲官兵的屍體;這些屍體都穿著國民革命軍的正規軍服，各種軍銜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有具普通士兵屍體上赫然穿的是有兩顆金星的中將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