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在戰場上很勇敢的士兵在退下來後也會當了逃兵,特別是在醫院呆過的人,他們怕受傷、怕死,但是很奇怪就是把他們重新推到戰壕裡他們又恢復過來了,也許治愈怕死的良藥就是把人扔到死人堆裡吧……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你傷得很重,幾乎沒有一塊好肉……”曹小民在王啟明醫生嘴裡知道自己傷得很重:他的頭上有一塊彈片穿破了鋼盔鑲在那,劃進頭皮深可見骨,而且之後他的各種搏鬥讓頭皮頭骨不斷和彈片摩擦;他的臉上吃了對方一槍托,牙齒有幾顆都松動了,顴骨腫得老高遮住了一隻眼睛;他的腮幫子有劃過的彈痕、他的上身有七處刺刀傷、他的左肋有子彈對穿傷、他的左肋骨被震裂了、他的右肩被槍托磨得血肉模糊、他的身上總共取出了九塊大大小小的彈片、他被火燙的彈殼和燒著的物件燙出幾十個血泡、他每一個部位都幾乎被戰壕的沙石擦破……
“你的每一處傷都可能感染致命……膝蓋上的擦傷已經嚴重感染化膿,如果不能消下去說不定會引起關節糜爛……”除了他自己知道的那些武器造成的傷害,曹小民從醫生嘴裡還知道他那些在士兵眼裡看著不算是傷的傷也會致命或者致殘!
如果不是他的連長身份讓他能夠得到連續三天使用消炎針的機會,他可能已經死掉或者殘廢掉了,三天后他基本完全清醒過來後才知道這點。醫院裡擠滿了各種各樣的傷兵,他們這樣的軍官也得不到優待,隻是劃出一個軍官區域把所有排長以上軍官集中起來,但還是躺在地上,隔半米一個鋪位。上海市裡的醫院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呢!?
醫院的夥食還是不錯的,每天三頓,都是白粥鹹菜或者青菜,其中有兩頓會有一個饅頭,重傷員還有一頓居然有鴨蛋!
此時的上海在鬧糧荒,但是愛國商人都在盡力往上海偷運大米和麵粉,市面上基本沒有囤積居奇的奸商,有也是自己屯起來自用;每一個上海市民都知道國家正在抵抗外侮,很多人省下自己的一口糧食捐獻到安置傷兵的醫院。很多學生和工人會到前線幫忙運送傷兵和屍體,還會在沿路帶上上海的著名食品菜飯等待從火線上撤下來的部隊;醫院裡的護士有過半數是臨時自願來幫忙的義工……萬眾一心,共赴國難就是此時上海的中國人的寫照!
就在曹小民恢復了清醒的那天,“老崩牙”出院了,雖然看得出他還想在醫院呆下去,但是醫生的檢查讓他馬上就得回到部隊上去。然後是劉二和孫長慶、接著是單耳,叫子……他們九個人,戰鬥在陣地上的九個戰場幽靈居然都活了下來!
曹小民知道了單耳姓陳、他知道了老崩牙真名叫齊廣……孫長慶原來的外號叫孫猴子,但是後來當班長了大家就不叫他外號了。就像他曹小民,外號就是草民,但他是連長,大家還是叫他連長。另外原來不是很熟的幾個,一個叫“酒鬼”,但曹小民從沒見過他喝酒;一個叫“老臭蟲”,據說裝死的本事不在“老崩牙”之下;一個叫“半仙”的,據說會算命,每次打死仗都算出自己大難不死;還有一個叫“瘸子”,平時一瘸一拐的讓當官的看著可憐很少差他做事,其實腿腳麻利得很……
他們九個人死守陣地的事情居然上了報,在一塊不算小的篇幅上有那麽一篇文章《九閻羅殺鬼八百》說的就是國軍陣前大捷,九個士兵堅守陣地一天一夜殺死鬼子八百人……八百是吹的,但是他們還真的殺死了三四百個鬼子,就曹小民一個人的槍柄上就已經刻了整整十個正字,加上機槍掃射、手榴彈炸的還有肉搏殺死的;曹小民都記不清自己殺了幾個人了。如果每一個國軍士兵都能殺那麽多的敵人,日本人早就完了;可惜隻有他們九個,從一萬多陣亡將士中幸存下來的九個戰場幽靈做到了。
在醫院的那個圓臉蛋護士念這一段的時候,曹小民是呆呆地聽著的,他心裡沒有一絲的自豪和欣喜;他是一個善良的草民,但是現在卻不得不殺了很多人,因為他要活下去。他隻有在腦海中和佳奈對話時才會有一絲的安寧。
呆在醫院的夥食還不錯,但是這個充滿生離死別的地方卻讓人心情很差,特別是他們這樣渡過危險期等待傷愈歸隊的士兵。醫院裡每天都會送進來大批傷員,曹小民也慢慢認出來了:那些帶著竹笠的是江西兵、那些黃衣服戴草帽的是廣西兵……廣西兵是前幾天才有的,他們忽然就被送進來了很多人,據說是對日本人反攻死傷慘重。這兩天又多了些四川兵,他們的口音落在後世到處充斥四川人的穿越人耳朵裡馬上就能聽出來;天氣已經開始轉涼了但這些四川兵都穿著破爛的短衣短褲,看那些送傷兵的人,他們的武器裝備最差,用的還是最老的“單打一”步槍,很多人就是腰間插兩顆手榴彈就上戰場了……
傷員很多,走廊過道、樓梯間、地板上都躺滿了人……醫院漸漸擺不下了,醫院附近越來越多的百姓自願騰出民居給傷員住下。每天充斥耳邊的各種哀號和呻吟讓曹小民無時無刻不想離開,但是他真的傷得很重!半個月後另外的八個人都出院了,九閻王裡就剩下他一個,這讓他更加孤獨;當然他也認識了很多新的人而且表面看上去也習慣了醫院的氣氛……
醫院裡每天都會有殘廢的軍人自殺,每一次都會讓很多人沉默著半天不說話,包括傷員和醫護人員。
沉鬱的氣氛、哀傷的環境、恐怖的事件……時間一天天過去,有接近兩個月了,醫院裡已經可以聽見遠處的大炮轟鳴了;他的槍傷也愈合了,肋間前後都有了彈孔印;頭頂留了個大疤的頭皮上長出了新頭髮,隻是肋骨還會有時隱隱作痛。看上去平靜的曹小民心裡卻一直在盤算著:他要當逃兵!
……有很多在戰場上很勇敢的士兵在退下來後也會當了逃兵,特別是在醫院呆過的人,他們怕受傷、怕死,但是很奇怪就是把他們重新推到戰壕裡他們又恢復過來了,也許治愈怕死的良藥就是把人扔到死人堆裡吧……祖爺爺回憶錄裡的這一段反覆在曹小民的腦海中出現,是的他怕了,怕死、怕受傷、更怕再次被扔到死人堆裡!
這場戰爭本來就不屬於他,他已經被戰爭深深地傷害了:白天每一個靠近的人都會被他懷疑是來騙他的, 晚上靠近的人讓他以為是來殺他的……他懷疑一切,咒罵一切,包括原來時空和現在的任何人任何事;他知道自己得了那種後世說的什麽戰場綜合症,自己已經不是正常人了,都因為這場該死的戰爭、這場該死的穿越!
現在他每天都在裝死,裝得很像,其實他已經基本好了。他一直注意王醫生的動態,他做手術時脫下的西裝總會放在同一個地方;曹小民開始偷偷擦亮自己那雙從日本人腳上脫下來的皮靴,他在找機會換上西裝消失,永遠離開戰場!
雖然他很擔心自己有一天會在租界裡成為那種電視上常見的穿著西裝帶著日本軍帽的小醜般的翻譯,雖然他想過自己可能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但是,隻要能讓他離開戰場,離開那不是人呆的地方,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他曾經是戰鬥英雄,他曾經面對面殺過那麽多的敵人,但是他還是害怕,害怕死亡。每天晚上他閉上眼睛就是一張張死去的同袍的臉,那麽多的鮮血,那麽可怕……他從來沒想過去為他們報仇――有那麽多仇嗎?國軍抗日烈士陵園不是都要推掉建樓房了嗎?日本人不是還會拿著日元在中國橫行嗎?……他埋怨一切,咒罵一切,除非他不再和這場戰爭有關,否則他永遠會在咒罵與懷疑中生存,他相信是這樣的。
王醫生穿著白大褂走出了他的小房間,還戴著口罩,身後跟著兩個手上捧著手術盤的護士……他的西裝一定就在門後的椅子上……曹小民開始四周觀察有沒有注意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