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淡路大捷的祝捷酒會是在沙面的英租界裡舉行的,因為要躲避日軍的轟炸;我拿著酒杯卻看見一河之隔屬於我們的碼頭上一直在運送傷員上岸,整整運了一天;當時心中特別悲涼:同樣是人,就隔著一個河口,為什麽我們的民族是如此的多災多難……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前線大捷!前線大捷!……在大反攻,再次於大亞灣戰場重挫日軍的第二天一早,勝利的消息就已經在廣州傳開了,大清早剛剛才被環衛工人洗刷得乾乾淨淨的大馬路很快就被喜慶的紅色鞭炮紙給蓋了厚厚的一層。
第二天就是大過年,各家各戶都有準備在大年三十晚上點燃的鞭炮,但是現在興奮的人們都已經忘了這些了,他們把收藏的鞭炮全都拿了出來燃放,一時間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響成一片,聲勢似乎比日本人平日的大轟炸還要響亮!一九三九年的廣州提前了一天過年。
到了中午,大沙頭碼頭、天字碼頭、洲頭嘴碼頭等等水路碼頭及廣九鐵路廣州站一大片地面上人頭湧湧水泄不通;前線換下來的官兵回來休整的消息不脛而走,興奮的市民不約而同都往那些地方趕去爭睹英雄的風采。
長長的汽笛聲淹蓋了“哧隆哧隆”的蒸汽牽引機車聲,頭頂拖著黑煙的火車減慢了速度緩緩地駛進了車站……
英雄們來了!激動的人群有人馬上又開始燃放鞭炮了,一些在後邊不知就裡的人們被嚇得幾乎互相踐踏起來,維持秩序的警察一個個滿頭大汗趕過去……
沒有人會踩滅那些在地上跳動的鞭炮,雖然它們可能會炸到人,因為那很不吉利。看到燃放的鞭炮一直炸完,秩序已經被穩定住的人群裡又有人扔出來一串。於是劈劈啪啪的響聲再一次充斥了空氣,灰藍色的煙氣也混雜著紅色的紙片升騰到了半空……這就是喜慶。也許愚昧也許危險。但這就是這個民族傳統的喜慶!
忽然,最貼近車站出口的人群又開始混亂起來,他們擠了好一會終於騰出了通道,開路的警察舉著不會真的砸下來的警棍。後邊的人們要讓開了,英雄們到了!
出來的英雄們是躺著的。被那些早就安排到了站內的廣州各醫院的醫護人員抬出來的,每個人都緊閉著眼睛,臉色灰慘灰慘的。這些都是重傷員。但不是傷勢最重的。最重的傷員是在戰地處理後發現不能移動但卻不得不移動的,他們留在戰場附近接受治療無異與等死。傷勢最重的傷員一般都在運輸過程中死掉了,他們沒有被抬出來,就安放在車站的倉庫裡,等待人群散去後才悄悄運走。
傷員好像源源不斷,一列火車的人全下來離開車站了。圍觀的百姓才發現除了警衛人員和護理人員外他們竟然沒見到一個能站著的英雄!
和火車站一樣,每一處碼頭每一艘靠過來的軍隊運輸船都被傷員塞滿了。船運的傷員傷勢要輕一些,因為他們的周轉多一些,都是能自理的傷員。
真想上去扶他們一把……很多市民在看見那些身上都多處包扎著,有的吊著臂膀有的拄著拐子的軍人心裡都在默默想著,他們不知不覺間臉上掛了淚水,但眼睛卻不自覺地跟著傷員們的身影在維持秩序的警察之間穿梭,直到目送這英雄們上了黃包車。
原本被行會通知到大年二十九還要開工,而且是去拉傷員的黃包車夫們有些人比較迷信,心裡是老大不願意的,但是在這一刻他們卻忽然感到無比自豪:一輩子低著頭拉車,什麽時候被人正視過?現在,所有投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滿了感激和崇拜!
“萬歲!”忽然,不知誰喊出來的,一把高亢帶著些變調的聲音響起來,原本被傷員們出現壓抑下來的氣氛忽然被點燃了:“中華民國萬歲!”“萬歲!”“抗戰必勝!”……
各種抗戰口號從天字碼頭開始,在全廣州蔓延,從傷員們途經的馬路延伸到每一條寂寞的小巷;一時間各條大馬路兩邊的騎樓(廣東建築特色,就是馬路兩邊建樓房時二樓用柱子支起來蓋住人行道,這樣在南方雨季裡人們依然可以在有頂的人行道上活動了。)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裡邊的市民伸出彩旗和青天白日旗呐喊著拚命揮動,整個廣州都變成了旗幟的海洋!(其實這是歷史上抗戰勝利後入城的情景)
一群瞎了眼的軍人出現把氣氛推到了,第一次看見如此多的瞎眼軍人同時出現的百姓在短暫的沉默後忽然爆發起來,各種勵志的口號夾在哭聲中喊出來,有的人實在忍不住衝過了維持秩序的警察要到跳板邊上去扶那些軍人!
長長的繩子,一長串一長串的軍人一個個排好縱隊抓緊了,在兩邊的人攙扶下通過了跳板然後繼續跟著隊伍走動,他們瞎了但能聽到碼頭上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能聽得清近處各種勵志的喊話……一個個瞎了眼的軍人在這一刻喉嚨都哽住了,他們再也忍不住流出來會讓他們非常痛苦的眼淚,很多人把一隻手舉起來向歡迎的人們揮動,前進的隊伍一時間停了下來。
就讓他們多停留一會吧!指揮隊伍的軍官沒有干涉:這是這些軍人人生最後一次沐浴在榮耀中了,這也是他們中的很多人人生的第一次,也許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今天的榮耀過去後,有多少英雄要論落成跪在街邊端著破碗要飯的可憐人呢?就讓他們在榮耀中多呆一會吧……
掛在這些軍人臉上的淚水叫幸福,掛在市民臉上的淚水叫激動,掛在久經沙場的軍官臉上的淚水叫酸楚!
“我軍的傷亡太大了,第一戰南華將軍就打掉了一個軍加上五個補充團;昨天一戰玉麟(張瑞貴字)將軍又打光了一個軍加七個補充團……唉,六十三軍這一趟全軍剩下來還能作戰的部隊還不到兩千人啊……”曹小民搖搖頭:“澳頭還在日軍手裡,日軍還要登陸,這一仗還沒打完……”
“日本人不會這麽快來了吧?他們還沒被打怕?”余漢謀心有余悸地問道:“烈侯老弟認為日軍什麽時候會回來?還會來多少人?”
“日本人就算怕了也要來,他們不把我們的出海口封死就沒達成戰略目標……”張發奎搶著道:“下一次他們再來,我們的部隊戰鬥力可不一定有這麽好了,這一仗廣東的老兵幾乎被打掉了一半呢……”
“是啊,日本人一定會來,下一次他們還可能分兵多路登陸,這一仗會怎樣發展還不好說……”曹小民皺著眉頭道:“兩位前輩覺得我們的補充團官兵能在多短時間內把整體軍事素質再上升一個檔次呢?”
撤換下來的四個主戰師目前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員都是由補充團填上的,雖然這些粵西粵北的補充團戰士相當勇猛,但是他們的軍事素質卻遠遜於原來的老兵。
張發奎和余漢謀都不敢言語了,雖然目前各軍中都有大量的英法美德蘇教官在幫忙訓練,但是要把百分九十幾連大字都認不好的補充團官兵訓練到會按照軍官布置執行戰術的水平,誰都沒把握要多長時間。
“張玉麟也真是,曹長官每次讓兩個軍各出一個師上前的部署就是為了要讓各軍得到鍛煉也保存下各軍至少一半的老兵主力;那些補充團上去預計有一半的傷亡率也是為讓剩下得到鍛煉的人能迅速填補到空缺裡頭去。他倒好,一仗不光把本部打光了,連給他的補充團也全打光了,嗨……”余漢謀歎息之余還不忘暗裡給張瑞貴捅一刀:你打光了可是因為沒聽曹長官安排!
曹小民裝作沒聽見,但是心裡卻已經暗中給自己提了個醒:時刻別忘記提防內部鬥爭帶來的損耗, 以後給六十三軍整補時可要親自過問,別讓這一支不要命的強軍就這麽廢了!
遠處,幾個人手裡拿著酒杯一直在有意無意用眼睛瞟過來,那是等著他們三個軍界老大商量完要事上來敬酒的。不能讓人家等得太久啊!曹小民悄悄向張余二人示意了一下,三人都拿著酒杯往人多的地方去了。還沒走進廳堂就見到蔣經國被很多人圍著忙不迭地應酬——要不是有太子爺在,只怕他們三個人剛才想抽空到花園裡說上一會話都不行呢!
這是高層祝捷的酒會,舉行的地方是在珠江邊上沙面的英租界裡,曹小民是乘坐水上飛機從前線直接飛到這的。因為目前中英關系非常好,這次的酒會為了避免遭到日軍轟炸就定在租界裡了,與會的中人也獲得了特殊外交豁免可以攜槍出席。
沙面的租借燈紅酒綠,放眼東望卻可以看到隔著一條河口屬於中國人的碼頭依然繁忙,一船又一船的傷員還在靠岸,被抬著扶著的衣衫襤褸的傷員還在陸續登岸,而這時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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