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北政所夫人突然起了身,移步走到我身前跪坐下來,又緊盯著我的雙眼,帶著一種攝人的威儀和悲涼的空虛。 她伸出食指,輕輕蘸了我身前小幾上的那盞茶,在桌上緩緩寫下“秀愛”二字,那是如今康秀將軍唯一的繈褓幼子的名字。
我看著那兩個字,和她相視一眼。
便聽她壓低聲音,忍住了其中一絲嫉妒與悲慘,努力平靜而輕若不聞的問我道:“真的是琴草與澱姬私會所出嗎?”
說完,她又緩緩從寬大臨風的衿袖裡取出了一隻蘭草櫻花繡羅倭小字的香囊。
我也看向她,眼前閃過了耿嬤嬤,曹欽,長公主,許多過往的畫面,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香囊,微微點點頭,又搖搖頭,輕聲道“夫人,這是您的家事,我怎會得知?”
她卻愴然笑了,“罷,罷——”面上竟不意落下一行淚,卻極快的背身拭去。
我心中想著,或許她自己也並不想真的知道是與不是吧,無論哪種結果,都是此一生中與她糾纏最深,愛戀最深的兩個男人中的一個,與恨不得讓她死去的敵人之間,不明不白的結果。
想到這裡,我想自己的目光中是帶著哀憐和慈悲的。
她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跪坐下,方又回到剛見時那個百般威儀的女人,對我道“荊先生今日早些歇息,明天德川將軍前往打獵,夕霧大將會帶先生前往會合,先生想達成的事,到時便可落定的了。”
我起了身,雙拳抱拳向她行了禮,走到門邊,早有武士自外面推開了門,我穿鞋走出去,看到不遠處梅樹下的茶仙,眼神相交,卻並沒有過去,隻徑自隨著身前武士的導引回了自己的房中。
第二日方才卯時,月色還有些朦朧,夕霧便喊了我,隻我與他二人,又備了兩匹矮腳馬兒,各自騎上,便向三河奔去。
天空被淡淡的流雲遮蔽,暖暖的南風從海邊吹來,海島密樹成林,風移影動,春色早發,西郡到吉良,一帶皆是放鷹捕獵的好地界。
“主公一行人離開濱松,去往三河。名義上,此次乃是去吉良放鷹狩獵。”夕霧大將驅著身下的棕髯矮腳馬,挺身側過對著我,又拍一拍兩隻馬兒馬袋裡的箭矢和乾糧,笑著說。
我見他心情頗佳,便不由打趣道“夕霧可是鍾情狩獵?如此開懷。”
“看來是我得意忘形了,”夕霧瞥了瞥我,半真半假道“見到自己的主公,自然是高興的。”
我見他如此說,方故意又逗他道,“是啊,夕霧大將,要不要再添一句‘吾天國之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真不知真話假話。”
夕霧卻立刻面色一沉,肅容道“先生的國度,是以此為玩笑的麽?”
我忽的想到羅倭的神道教信仰,心理略略有些抱歉玩笑過了度,便從箭袋子裡取了兩捆塞到他的馬兒袋子裡,方笑道“對不住,算是賠罪了。”
他見狀撇了撇嘴,就此一路各自欣賞風景,彼此無話。
行到赤阪附近,天已大亮,冬天的日頭雖然朦朧不勝,卻也在平原上煞有介事的照耀。沒有絢爛的光芒,卻也照出了遠處一行人等。
想來因是打獵,並非行軍,人馬又只是帶了八十名步卒的關系,隊伍裡隻稀疏的幾色旗幟,邊緣皆是紅色,當中黃、藍、綠、白,幾色不等。前面三人,各自盔甲晃眼的環著當中軟甲附身,鶴毛頂子頭盔的一人,穩穩行來。
身邊的夕霧已然率先揚了鞭子,馬兒唇角噏動兩下,搖一搖頭,便奔上前去迎接,我也跟著打馬上前去。
待到五十步處,夕霧卻停了身,抽出馬袋中兩隻小紅旗子,畫了一個旗語,對面的武士也回了一個旗語,這方才繼續向前奔去。
其時青天白日,陽光能見度全然可以看到彼此的樣子,然而雙方依舊依著程序一絲不苟的做完了整套交接儀式,這方才會和。
行到德川馬前,夕霧滾鞍下馬,徑自單膝跪在德川馬前,雙手抱拳,噤聲道“主公,左衛門督衛夕霧九郎,攜荊金水次郎先生,前來相陪主公狩獵。”
德川身材短矮,體格健碩,白面銀絲邊裡襯短襖外直接搭著金鮫緙絲軟甲,外面則罩著廣袍灰兔毛大氅,牛皮鑲金護膝,但見他緩緩一笑,示意夕霧免禮。
我則兀自不爽的想,為何“荊金水到了這裡竟然改了名字成了荊金水次郎,還真是客隨主便的緊,這夕霧,巴結承歡也是一把好手。”
正思想間,對面德川身後的三位也倏地下了馬,各自一一抱拳,躬身四十五度向夕霧道“本多彌八郎正信”,“阿部善右衛門正勝”,“牧野半右衛門康成”,接著,三人同時一傾,向夕霧行了禮。
德川也下了馬,笑笑走到我身邊,身後幾人霎時並做一隊,身後步卒跟隨著。
“荊先生,前來一路上,可有收貨?”他的聲音很是宏亮,笑的卻很內斂,整個人身上並無什麽殺氣,很難和殺人盈野,被迫手刃過妻兒的康秀手下第一大佬,也是最大威脅的德川聯系起來。
“並沒有,倒是夕霧大將獵了兩隻雁,武藝不俗。”我端然肅穆的進入了黃淳安排給我的荊金水角色中,恪盡職守的不顯山露水道。
誰知德川卻回身乜斜眼睛瞪了一眼夕霧,夕霧則不由低了頭有些羞赧的樣子,只聽德川道“執行任務時私自射獵?”
那邊夕霧的臉色更加難看。我也自悔有些失言,場面頓時有點尷尬。
誰知德川忽的又轉了臉色,笑著背向後面,伸出左手,張開五隻粗壯的手指,哈哈道“獵物拿來,我也射了三隻哩,午間一同煮了湯。”
夕霧頓時轉而喜笑顏開,屁顛顛跑著將兩隻綁了腳的大雁掛到德川的坐騎上,又撓撓頭盔,跑回去。
兩側的彌八郎,正勝和康成三人也是一色擠眉弄眼的發笑。
“康秀將軍似是好不了了,我們的事也應快些談妥才是。”德川開口便直截了當道,絲毫不避身側諸人,只是聲音很輕,便是聽得到,也是極靠近的一二人等,想必都是心腹了。
我一邊一同走著,一邊點頭,心中訝異的緊他的開門見山。習慣了繞來繞去,迂回前進,一時間竟被他說的略略有些愣怔。於是也輕聲道,“是。王爺遣我來,也是此意。只是王爺有些疑問,貴國一向是從色目諸國進口火器,其火器也確是有其過人處,怎得王爺忽願從我北溟取得?莫非康秀將軍管制如此嚴厲麽?”
德川仍往前走,任我細致觀微,亦看不出其心中所思所想,但見其波瀾不驚,心思深沉,笑容滿面,對我一臉誠懇道“你以為呢?羅倭雖小,確是已然為康秀將軍管制的絲毫沒有縫隙自行采購的。”
說著,德川便起身上了馬,身後幾人如臨大敵般也倏的一聲紛紛上馬,我於是也隨之上馬,聽得他道“我們向本城去吧。”
話音一落,大家便紛紛揚鞭跟隨,此時我方才注意道,他們的馬鞭皆是許多柔韌柳枝編織而成,並不用麻繩纏裹,以愛惜馬匹。
天色雖明暗不定,但亦不時有大雁成群飛過。
眾人紛紛彎弓射雁,好不熱鬧。
我也拉開了弓,心想如若絲毫不露武藝,想來也難以得到這群驕兵悍將以武威為先的武士們幾許尊重,於是將箭搭好,閉了左眼,一隻眼緊緊盯著斜側正正飛過的雁群,待其變隊轉向之時,三隻大雁並作一線之機會,對準目標,開弓滿月,屏息放箭。
但聽得嗖的一聲,那羅倭弓箭遠比我想象的更為輕巧、精準、銳利的射向天空,三隻雁兒一箭洞穿,並身殞命落下,如若一串巨大的烤雁串形狀。
我見射中,心中甚是歡喜,卻兀自淡定如故,隻待德川等人誇獎。
果然,眾人都很是歡喜的看了我一眼,而後卻並不似北溟如此常情中的彼此稱讚,而是七嘴八舌的對德川說道:
“荊先生是趁大雁轉彎時射的,主公,”
“主公也試試,等會兒還有雁群飛過,”
最讓我不意的是,那康成竟道,
“是趁一字型變人字形時左舷三舵變位的”
一語說完,我便開始盯向他的臉,努力回想著這必是水師倭將,而我似乎如何從記憶中搜索,都未曾與之交手過。
正當我尋思自己的時候,德川的反射弧似乎回過神一般衝我鼓起掌來。眾人也都十分配合而劃一的停止技術分析如何實現“一石三鳥”的射獵步驟,轉而向我致以掌聲。
我隻得回到剛才的劇本,謙遜的笑笑。
德川卻很是歡喜的對我道“北溟果然臥虎藏龍,我以前隻道是外交軍事之道,虛虛實實,新越北溟,最好吹牛大話,如今看來,一介軍師文臣的荊先生,也有如此武藝,確是不俗。”
我又隻得笑笑,道“承蒙看得起。”
便這般邊行馬邊射獵,德川邊一一與我將暗暗議定的和議細節彼此妥帖了一番。待這般邊行邊射獵,到了本城城下,已近黃昏時分。許是城上將士皆十分熟悉德川的旗幟與馬匹,將士,一路奔騎暢行無阻。
至城東南,便見到本城大宅,宅邸中央對稱,鬥櫞拱柱,飛簷縱橫,對稱的四翼揚起上挺,形成簡潔的山牆和素雅的曲線,正殿面闊五間,南北立面各自向內微微凹入,門廊上雕繪炫彩浮圖花,槽口線和塬牆齊齊整整合比例嚴絲合縫,卷飛鳳翼團花抱柱推出的廳門秀雅肅穆。
一行人各自下了馬,裡間迎上來的仆從由康成指揮著前去燉湯,喂馬,其余人等一徑隨著芥蘭花綿延的石子小徑前往側間更衣。
其間伺候的侍女們各自穿著竹葉斑斑繡染的常禮服,開展袍袖為各位換衣。
夕霧最先換了衣襟,便側坐在石濤風竹入松的屏風隔開後的床前矮幾邊上,攤開齊整的新越紙與紋理細致的高麗紙,潤了筆, 又有侍女為他放下卷著的簾幕,點上燭火,罩了紗罩,又挪了炭火烤暈開墨裡浸潤著的上好絲綿,方才退出來。
其余人等也紛紛先行退了出去,隻余夕霧,德川與我三人在室中。
德川細細對鏡整理著衣襟,不時瞟來一眼。
我則坐在夕霧對面勾著前襟的兩列松褪開的衣帶。
夕霧坐在那裡,略略凝神思索,方一條條將一路上密約詳沉寫好,待遞給德川看了點頭,才在海藍色的薛濤箋上謄抄兩份。
又遞了德川看了,方遞給我看。
我細看時,內容詳實簡約,並不似新越大夫的那般流利動人,但一筆書法卻是極好,迎著燈燭細看下,我方才發現這並非我新越常用的薛濤箋,而是羅倭自己借鑒了新越箋紙自己製作的彩色紙屋紙,色澤豔麗瑩潤,兼之夕霧的草體字跡帶著一種揮灑的嫵媚動人,別有一種風味。
待我二人都看過,又各自引了手印,夕霧便將兩冊文書各自封好,上面烤了膠印,遞給我一份,又自己收著另一份。
窗外的濃湯香味與羅倭古歌之聲已然漸漸散開,德川笑笑道,出去吧。
院中長案四合上已然座無虛席,正信已然在上手留了坐,我與夕霧方隨著德川入了坐。
“各位久等了,”德川輕松招呼著,命康成立即把酒肴端上來“我向本城的各位敬酒,來,由由有樂先生開始,我向各位敬酒,聊表讓各位久等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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