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豔春來往戲園子裡面看了一眼,小聲道:“我師父。”
“你師父?也沒跟來啊!”楚建辭納悶的道,忽的又明白過來:“商教習?你可別自己個兒瞎說,師父可不是隨便叫的!這還沒拜師呢,就算是你想,人家商教習也未必願意啊!”
豔春來嘟了嘴。
楚建辭又道:“商教習是青衣教習,她給你說戲,你應當知道啊!短短這麽些時日能把你教成這樣,肯定以前也是大青衣,怎麽可能去唱老生?”
這麽一說,豔春來心裡又沒底了,的確,商教習給她示范的時候,當真身段柔美之至,一顰一笑,眉目含情,不是大青衣,那能有這樣的功底?
她低聲道:“可是、可是,她教我戲的時候,從不讓人看,可我每次卻都能和班上其他人配得上,您不想想為什麽麽?因為每次都是商教習和我配的……班主,她給我配過各種折子戲的老生,雖然不曾高聲,可我經常聽到傻得都忘了接詞兒……”
“她那嗓子……”
“是啊,那嗓子是唱不出青衣了。”豔春來看著楚建辭道。
楚建辭突然就知道自己問題出在哪兒了。
他端正了神色道:“你跟我一起進去找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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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安熱鬧,雖然不是正經靠著海,但是已經距離很近了,所以海貨又多又便宜,兩個人吃吃逛逛的,許久才回到戲園子,便看到楚班主帶著豔春來在門口焦急的張望。
豔春來一看見她和木魚兒,急忙跑過來道:“師……商教習,你可算回來了!”
楚班主也急急的把她往裡面兒請,進了屋子才到她面前,抬起雙臂,握了拳,一拱手,彎了腰。
商雪袖一時間有些納悶,急忙避開道:“當不得大禮,楚班主何事?”
“商教習,今個兒晚上的戲……盧松茂剛才把腳燙傷了!我聽春來說,您教她的時候對這出戲的老生是極熟的,商先生,救場如救火,您能不能臨時來楊四郎?我這……我這先謝謝您了!”
“我?”商雪袖有些吃驚的看著楚建辭。
“是您,請您幫幫忙!”楚建辭懇求道:“二路的老生壓根擔不起來這場大戲!可不然春茂班就得回戲或者改戲!”
商雪袖自是知道,這兩種辦法對春茂班影響有多惡劣。
她寄身於此,也不希望春茂班的名聲壞了去。
救場如救火,這是戲班子的不成文的規矩,是一個伶人應該有的良心。
從她開始學戲以來,胡爹、六爺、幾位師父,都曾反覆的提過,救場如救火,從藝如做人。
商雪袖握緊了手中的折扇,道:“我雖然和豔春來配戲,卻不知道真的登了台能不能唱得下來。我不是要拒絕您,距離晚上也沒多久,既然看得起我,我便大著膽子答應您。”
“商教習,”楚建辭大喜過望,“謝謝您!”
不過接下來他有些為難,當時這位娘子來自薦做青衣教習,隻自稱姓商,他問及她的藝名之時,商教習只是不願透露,想到這裡他道:“今晚可都指著您了。可是班子裡沒您的牌子,您給我個掛的名號,我來寫。”
商雪袖無所謂的一笑,道:“臨時救場而已,不需要換掉盧松茂的牌子,楚班主只要別怪我演砸了就好。麻煩您請跟班裡邊兒的各位說一聲,讓他們別慌亂,安下心來好好唱,就算是出錯,也是錯在我的身上。”
“對!”楚建辭大喜過望,如同抓著了救命的稻草,又馬上搖頭道:“哪能呢!”
因他實在太高興了,在門口差點被門檻絆個跟頭!
豔春來忍不住笑了一下,可回頭再看商教習,卻是一副她從未見過的悵然模樣。
商雪袖的確是悵然的,此刻這種惆悵的感覺,甚至蓋住了她即將以老生的行當第一次登台的緊張。
她不是沒唱過老生,唯一的那一次,是還在上京的時候,那會兒新音社終於在上京闖出了名頭,就算是一場封箱的反串戲,戲台子下面都坐滿了人!
那會兒捧她的人多,即便是那折《空城計》唱的不倫不類,底下也是起了勁兒的叫好兒拍巴掌……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往事難追。
豔春來聽商教習長歎了一口氣,那歎氣聲說不出的蒼涼遺憾。
她負手而立,修長纖細的身軀站在窗戶前半落的斜陽殘照裡,長發只是在腦後簡單的用發帶系起,裡面夾雜著絲絲縷縷的如雪發絲,紅唇微抿,長眉下那眼眸平靜,可又覺得平靜之下,什麽東西在翻湧著,仿佛在訴說著無盡寂寞。
木魚兒看了看這位眼神中帶了仰慕敬佩之情的春來姐姐,又看了看姑姑,突然驕傲起來。
商雪袖已經收起了諸多感慨,時候已經不早了,她看了一眼豔春來道:“該去扮妝了,你帶我去盧松茂那位置上,不然來不及。”
豔春來帶著她到了老生的座位上,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幸而盧松茂平時是個乾淨人,東西拾掇的都乾淨,她又拿了抹布將桌椅都擦拭了一遍,才請商雪袖坐下,道:“商教習,可要叫個人來幫忙?”
商雪袖搖搖頭:“你去忙你的,你自己的妝且還有的畫呢,過會兒我畫完了再去幫你瞅瞅。”
她先去淨了面,然後才吐了一口氣,坐在妝台前面兒,支起了妝鏡。
她仍是先揉了臉,木魚兒看到了便“哇”了一聲,因為這只是第一步,商雪袖現在整張臉都慘白慘白的,她對著木魚兒笑了一下,木魚兒便皺了皺鼻子道:“好醜啊。”
商雪袖並不在意,她習慣性的伸出手要拍木魚兒的腦袋,可才發現自己滿手都是油彩和白粉,這才作罷。
她又開了脂粉盒,忍不住微微皺了眉頭,這粉並不是什麽好粉,她便有些懷念起以前自己在谷師父指點下調配的粉了,顏色又好,又不傷臉。
可現如今也隻得將就,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還要這樣粉墨登場。
紅色的乾粉被她輕輕的掃在腮邊,而眼睛與眉毛之間則顏色要更重一些,她凝視著鏡中,依稀還是多年以前的一張桃花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