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班子名為“春茂”,想必是根據頭牌的青衣和老生的名字起的,青衣叫豔春來,老生則是叫盧松茂。
春在前、茂在後,商雪袖看著眼前的戲碼,在她唱明劇之前,鮮少有青衣壓在老生之前的戲班子,可現如今,卻多了起來。
她定了目標,又多看了幾場春茂班的戲,越發覺得不錯。
豔春來大概十三四歲的年紀,嗓子卻有種不同於她這個歲數的華美圓潤,一點兒也聽不出稚嫩來,身段也中規中矩,能看出來底子是不錯的。
品了幾場,商雪袖斷定,她的天份還在小玉桃之上,自然仍是比不了徐碧簫,可有那樣天份的人少之又少,遍天下間也沒幾個,不能苛求。
這豔春來若是好好打磨,必能成角兒。
那個老生盧松茂和班子裡的其他人,也是她觀察了幾天的。
她還記得香雲社的老生和花臉,雖然她自己也有去意,但總歸是那兩位容不下人。
而這個春茂社裡的人,台風正,演的本份,唱的本份,認認真真的樣子,尤其是盧松茂,但凡有生旦的戲,從不搶戲爭風頭,看樣子是個厚道的人。
這班子的班主商雪袖也打聽過,姓楚名建辭,不到四十的年紀,帶著班子改唱明劇也就是這兩年的事兒,豔春來容貌頗好,但是這位楚班主卻從沒有亂接過什麽飯局酒局,可見心裡邊兒有些個自己的堅持。
商雪袖站在這位楚班主面前時,穿著打扮不複當時在北地時那樣困窘和狼狽,也沒有迫不及待的等著拿了錢救命的急迫,從容的態度益發讓楚建辭覺得眼前的女子深不可測。
她一襲灰藍色的交領中長褂子,沒有任何花紋修飾,腰間也不曾束帶,更沒有什麽掛件兒。
她站在那裡,雖然是求職而來,可態度卻不卑不亢,如同風裡竹,岩上松,挺拔秀麗。
她開口嗓音便是低沉的,卻極為柔和,並不那麽悅耳,可裡面含著一股子韻味,讓人動心,如同每一句話都能挑動人的心緒。
更驚心的是她的容貌,帶著戲班子到處走,楚建辭也見過不少相貌妍麗的女伶,但他與眼前這個女子相比,頓覺膚淺起來。
哪怕她鬢邊已經有了華發,可仿佛只是盛放的名品菊花頂了霜華,絲毫不影響美豔,反而更增風流!
她甚至不曾唱過,也不曾給他演練過身段兒,可單是那一對長眉下的雙眸,就讓楚建辭打心眼兒裡信了她說的話。
若非天長日久從不間斷的練眼,怎能做到一挑眉、一抬眼、一橫瞥都帶了那麽豐富的神彩?
這位自稱姓商的女子在倒倉之前,一定是個名伶!
可楚建辭在記憶裡翻了又翻,也不覺得在哪聽過或見過這樣的人!
話又說回來了,像他這樣的戲班子天下間不知凡幾,他見過的女伶才多少?
她說能教豔春來更上一層樓,楚建辭信,可又不信,倒不是懷疑眼前這個人的本事,而是再度看著她的眼神,覺出不對勁兒來。
一般的女伶,練眼練的好,所以眉目之間會頗具女兒家的嬌媚風情,水汪汪的動人心神;可這位,實在是太沉穩大氣了,少了旖旎感,反而有了幾許殺伐決斷的大將派頭!
一時間楚建辭氣勢是真的矮了下去,輕聲詢問道:“您……想必帶過班子?”
商雪袖嘴角含笑,道:“倒被楚班主看了出來,我以前的確帶過班子。不過您放心,我為教授豔春來而來,不會對您打理班子上的事兒指手畫腳的。”
楚建辭有點發窘,急忙擺手道:“沒有,沒有。看起來您對行裡是極為熟悉的,那咱們就更好說明白了,一看您就是位高人……”他看了一眼自己個兒在不遠處悄沒聲坐著吃果子玩的小男孩,把“為什麽看中了春茂班”這句問收了回去。
都不容易,倒了倉的伶人更難。
他不是沒見過,年紀輕輕的時候紅的發紫,不知道愛惜自己,更不知道節儉,最後嗓子不行了淪落到娼館兒、不入流的戲班子、甚至乞討的都有!
相比之下,這位光靠著臉就能吃飯的女子,帶著孩子如此艱難,仍不願意走歪路,更讓他起了肅然起敬的心思。
就算是教的不如人意,又怎樣?他班子小,總還供得起這兩個人吃喝。
楚建辭點了頭道:“既是這樣,我也不說二話了,我把契約拿來,請商先生先過過目。”
商雪袖一行行的仔細看著,纖細的手指不時的指著某處,楚建辭就細細的說明白,並沒有半點兒不耐心。
春茂班用的是份子契。
其實份子契不少見,當初商雪袖在牡丹社就是這樣的簽法兒,但是給教習簽這個的卻不多,多半是像香雲社那樣,定下來一年多少錢。
楚建辭道:“這是我們常用的契, 您既然是教豔春來,除了戲班子的唱戲所得之外,豔春來拿的紅封兒,我會在上頭寫明白,一律也有您兩成兒——”他看著商雪袖欲言又止,急急的道:“您別忙著推辭,這恰能看出您的本事來,豔春來真的如您所說,還能往上面兒再走一步,這兩成都算少的了。”
他既然誠意滿滿,商雪袖就也不再為這種本來她也不放在眼裡的些許小事多說什麽。
翻到了契約的最後,她才道:“多謝楚班主信我,不過這是您的好意。我呢,從下個月開始簽就好,這個月,我不要您的銀錢,只要您供我和這孩子吃住就行。若真的教不好,我也不是那種厚著臉皮非要賴在班裡白吃白喝的人——我帶過班子,也知道戲班子賺錢不容易,沒有白養人的道理。”
商雪袖合上了契約,道:“今天是十五,到了下個月十五,如果您還願意用我,我們再簽就好。但是我有話說在頭裡,教豔春來,需要和楚班主立個約法三章。”
楚建辭這回真是對這位商先生另眼相看了,他並不覺得她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信口開河,反而覺得她這樣說,必定是對自己極有自信,才敢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