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幾晚,像劉榮升、管頭兒這樣眼睛刁的人能都看出來,來看戲的有些個其他戲班子過來的人。
按說這是比較避忌的事兒,像那些大角兒的班子,都有專門的人守在外面,看見了就恭敬的往外一請,客客氣氣的道一聲“敬謝同行捧場,您這邊走”,那一邊兒就有人把座兒錢退了,識趣的,也就老老實實的離開了。
商雪袖以前呆著的草台班子,實在也是名不見經傳,所以往往都能混進去,可始終也是提心吊膽的。
戲班子偷師的戲,並不敢在人家的地盤兒演,多少年以前有個叫南雲笙的老生,私淑了一出余夢余的戲,至今都不敢在霍都往北的地方演這出戲。
劉榮升看著新音社並沒有這樣在外面攔同行的人在,倒是熱心的提醒了商雪袖一次。
商雪袖笑笑,道:“明劇隻我一家是唱不起來的,所以我不但不防,反而怕他們不學。一種戲,總要有好多個戲班子都願意唱,春蘭秋菊各擅勝場,才是明劇的盛世。”
劉榮升除了挑大拇指,也是佩服的不得了,商雪袖氣量大,眼界高,但是人家也有底氣,就算是有人偷學了去,眼下有誰唱得過新音社,有誰唱得過商雪袖?
商雪袖也是帶著蕭六爺的囑托和希冀一路北上的。
蕭六爺已經盡量的在各方面完善這新生的明劇,從動作、聲腔、唱詞、劇本,哪怕是她臨走才創製出來的水袖,也為此思慮了那麽多身段動作,無處不是嘔心瀝血。
但六爺不是伶人,更多的任務,要交給商雪袖和新音社來完成——除了把明劇唱出去,更要博納百家,以成大器。
所以在上京的這段時間,但凡晚間不掛牌演戲,商雪袖都是去別家戲園子看戲。
到了現在,商雪袖也可以不謙遜的自稱一聲明劇宗師,像以前偷偷溜進去的事兒她萬萬不會再幹了,都是提前拜會,坦坦蕩蕩詢問對方可否進去請教。
好在新音社八方不禁,並不阻攔同行們看他們的明劇,所以當商雪袖去別的戲班子看戲的時候,也少有會被拒絕的時候。
不唱南腔,不唱北戲,還能留在上京坐館的戲班子,無一不是行當齊全、人才濟濟、戲本子出色,而且各有絕活——這些都是明劇需要吸收和采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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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西北邊兒的一溜雖然沒有東倒西歪但也有些搖搖欲墜的房子裡,老邱看著有些殘破的班旗,又看了看補了多少回的戲箱子,他婆娘袖了手站在旁邊,道:“當家的,我們走吧,再冷冷,河一上了凍,我們就走不成水路了,難不成一家老小就等著在上京活活凍死餓死?”
老邱咬了咬牙,跟蹲在他面前的他閨女邱朵兒藝名叫小秋朵的,還有他女婿楚小福說道:“不然,我們改唱明劇吧?”
楚小福瞪大了眼睛,道:“又改?”
他們是個家族的小戲班,除了這一家四口,還有幾個雇來的伶人,原本是唱西山調的,實在也沒什麽人看,因此改唱了北戲,也有過幾年的好光景,現在又不行了。
老邱道:“你們聽我說啊,聽說明劇就只有這一家唱,這家是從南邊兒過來的,咱們別心疼錢,去偷偷學上個幾出,在上凍前趕往南邊唱,保準成。”
小秋朵站起來,兩隻腳蹭著地面上的土,訥訥的道:“人家讓看麽,咱以前不是也這麽偷過,都叫人請出來好幾回了……”
“你這孩子,總得去試試,萬一能進去呢!”老邱毅然決然的拍了拍常年圍在腰上的整個班子的活命銀子,道:“我先去看看這幾日都掛什麽戲,能學的我再買座兒,咱行當不齊全,弄不了的就不去看。”
這樣的對話,好多在上京呆不下去的草台班子甚至小戲班子裡都有過。
實在是上京不好打開局面,吃住花用也
貴得多。
明劇是個新鮮玩意兒,現在又有名氣,唱的人少,可想聽的人多呀!或許改唱明劇能扭轉一下他們這些小戲班子當前窘困的狀況。
說是新戲,但明劇也算不得新戲,是蕭遷博采眾劇之長,而又兼具了南腔、北戲兩大主乾而成的戲,大部分曲調依稀可見以前的影子,不難上口,不過一個月,除了大戲館和大戲班子還自持有些固定的戲迷上座兒、不肯改戲的,好多不成規模的小戲台都紛紛貼出了“有明劇出演”的告示。
竟然是空巷睹明劇,滿城唱新音。
此時的商雪袖已經率新音社在城南的大雅樓坐館,仍然和在新榮升的時候差不多安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城南的富戶多,堂會也多了起來,新音社的牌子響亮,商雪袖便將大家夥兒編成一組一組的輪著去,堂會的紅封兒多,好歹在今年之前都多賺點兒體己錢。
很多事情都是班規定好了的,又有管頭兒提點著,檀板兒也慢慢上了道兒,商雪袖竟然難得的有些排練之余的空閑時間了。
天氣已經到了秋暮時節,她深深吸了一口已經頗覺冷冽的空氣,眼前的景象和初到上京的時候又不一樣,那些濃豔的顏色仿佛被洗去了一般,只剩下乾枯的枝椏直指天際,天色也是有些灰蒙蒙的,偶爾有幾對大雁掠過,才為這仿佛靜止了一般的畫面增加了點兒生氣。
商雪袖站在窗前,細細的拿筆暈染著,繪完書案上這副畫的最後一筆,才揉了揉手腕,回頭道:“小嶽師父,看看我這副秋聲圖怎麽樣?幫題個字吧?”
嶽麟見畫面布局大氣,簡潔明快又錯落有致,左上方是寥寥幾杆枯枝,上面一片葉子也沒有,畫面底部則是一塊普通的岩石,仿佛就是自家院子裡隨處可見的石頭,那石頭旁是一片乾枯卷曲的落葉,仔細看去,石頭下有一隻工筆小蟲兒,頗有神韻,仿佛正在畫面上不服氣的振翅鳴叫。
嶽麟笑道:“筆力到了,意境還不太符合——你這蟲兒倒像是開了春的蟲。秋蟲總有些暮氣,你沒畫出來。”但還是提筆寫道:“不服秋氣暮,振翅做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