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的商雪袖站在樹下,遠遠望著一處戲台,帷帽下的臉上露出悲喜交加的神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那麽平靜的雇了馬車,讓馬車把自己拉到這裡來的。
那戲台已經斑駁不堪,隱隱約約有一側的柱子上露出“慶豐收”三個大字,戲台後面甚至沒有一塊幕布,更不要說“出將”、“入相”的簾子了,後面只有殘破崩壞的土牆露出了紅磚的顏色,若仔細辨認,上面曾經用顏色鮮亮的顏料繪製過威風極了的神仙圖——只是神仙早已都模糊了。
那戲台下面也沒有桌椅,這不過是村子裡的社戲台子而已,像這樣的戲台子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商雪袖的記憶裡只有這一處。
那上面居然還有個極不成規模的草台班子在唱大戲。
戲台下面的農夫走卒密密麻麻的站了一地,他們的旁邊又擠著若乾農婦,在那裡用粗糙的聲音評說著戲中人物。
哦,還有那些小孩子們,他們並不關注台上在唱什麽,隻圍繞著做小生意的貨郎嬉鬧著買糖吃——就像記憶裡那個秀兒和柱兒一樣。
九年前的秀兒,曾經也是繞著戲台玩耍、只要吃飽了就不知道憂愁的一個小姑娘。
那時候的她,從來沒想到過有一天會和戲台結下不解之緣——可是,她失去了那麽多,那麽多。
是啊,她早已忘記了柱兒的面貌,甚至幾乎也忘記了柱兒的名字,她站在樹下,不知不覺的伸出手,好像柱兒就在她身邊,她拍拍那一小團圓圓臉上面的柔軟頭髮,給他買糖吃,讓他在樹下乖乖的玩,不要動,等戲散了便回家找爹和娘。
商雪袖就站在樹下,甚至都不敢回頭,在戲台正對著的那邊,就是小商河。
在胡爹去了的那一年裡,她聽了胡爹臨終前囑咐她的話,回到了這裡。那時候的她,到處打聽、到處問著,而現在,她連往後看的勇氣都沒有。
小商河的那一側早已換了模樣。
她覺得臉上有些緊緊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了風,吹幹了她臉上的淚水,她就用手掩了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緩緩的呼了出來。
一切有關過去的東西,都已經丟失了。
一陣似曾相識的曲調傳了過來,商雪袖眨了眨略有些難受的眼睛,才注意到這戲台子上竟然在演《琵琶記》的一折,還是明劇!聲腔並不很地道,有幾個地方還唱錯了,技藝也不精湛。雖然也仿著新音社做了水袖,只是不知道那水袖是什麽布料,甩起來一點兒也不流暢,反倒有些像抹布。
即使這樣,也激起了台下一陣陣的轟然叫好。
唱的聲音幾乎被叫好聲掩蓋,一絲絲的傳入商雪袖的耳中,她覺得是那麽動聽,明劇啊,就如春天漫山遍野的春花,隨著春風過處,由南到北的開了一路。
一直到了傍晚時分,商雪袖才回到了住所,這把青環給急壞了,端了晚飯,嘴裡還不停的數落:“姑娘以後去哪得叫人跟著啊,萬一出點什麽事可怎麽辦,您這心也太大了,怎麽就敢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瞎走?”
商雪袖微笑著聽著,她的心其實不大,能裝下的除了明劇,只有一點點地方裝著往事;這裡也並非人生地不熟,或者說很早以前,她是熟的,可現在,卻真的是陌生了。
吃過了晚飯,商雪袖將管頭兒請了過來,道:“打聽一下,此處可有戲館兒,在這裡演兩天吧。”
管頭兒為難道:“這地方……太小了些。”
商雪袖道:“不妨事,我也沒打算讓角兒們親自登台,小地方正好讓孩子們練練手,座兒錢都可以商量。”
管頭兒這才同意了,道:“這樣也好。好些個角兒都是七、八歲就登台,有些天賦好的,到了九、十歲上就能紅了。”
“是啊。”商雪袖有些惆悵道
:“您說的沒錯。”
朱鎮也難得有什麽像樣的戲班子來演出,也沒有像樣的戲館,只在鎮子中心有個露天戲台子,沒人管理。
以往都是來了班子,在台上演,然後敲著鑼收錢的,反正不是角兒們自己下場,管頭兒倒覺得沒什麽不好。
這些孩子一開始起點就在新音社,一個不小心,就容易高傲起來,這可是不得了的大毛病,在這裡練練手,也好讓他們體會體會普通戲班子的難處。
商雪袖帶的三個女孩兒分別讓她起了名字:春風、春雨、春華,現在先這麽叫著,等以後闖出了名堂,可以把自己的姓兒加上,便是正經的藝名了。
這批孩子,是新音社收的第一批弟子,因為是春天南下的時候拜的師,所以就算作是春字輩,其他孩子都是這麽起名兒的, 雖然這些孩子知道在他們之前也沒有人跟新音社的師父們學戲,但當梁師父和商班主宣布他們是第一輩的徒弟,還賜了名字的時候,個個都激動的小臉兒通紅起來——對於窮人家自己養不起不得已出來做了學徒的他們來說,這就是一門手藝了,以後要指著這個吃飯的!
雖然春雨春華跟商雪袖的時間略短一些,但帶了一段兒,也算是小有進步,便讓她們三個和其他師兄弟商量去了。
十幾個孩子還是第一次自己決定演什麽戲,並要用演的戲來賺錢,一個個興奮的都忘了難處,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最後排了《女起解》、《探母》等幾出戲,兩個晚上,竟然人人有份兒。
最大的那個唱花臉的***茂,過來恭恭敬敬的稟報給商雪袖道:“分兩個晚上,頭天演的,其他人就幫忙做龍套,第二天演的,頭天的人幫忙。只是要麻煩師父們幫忙上個妝,戲服也恐怕大小不太合適,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商雪袖道:“這個不妨事,原來就有些廢棄的衣服,改一改也就好了。”
春茂又道:“我們還打了個賭,看頭天晚上的錢多還是次天晚上的錢多。”
商雪袖笑了起來,道:“行,那我也招呼著師父們在底下看戲,誰演得好了多打賞錢!”
春茂方小臉紅通通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