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低了頭,默不作聲。
“你一個人,帶不起來整個明劇的未14來。這是其一。”蕭六爺道:“其二,不能因為你是女伶,便把眼界隻放在才子佳人上。余夢余有數百出能戲,裡面倒有八成不是才子佳人戲,天下的老生戲以及其他行當的戲,數不勝數,難道非得局限於才子佳人的情情愛愛?你真要把這個看的太重,那才叫因小失大!況且我說你此處有欠缺,也只是欠缺而已,如同白璧微瑕,但你不能眼裡只看得見那一處的瑕疵,而完全不關注整個白璧。”
“我沒有。”商雪袖小聲道:“我有練。”
“你那也叫練嗎?”
商雪袖不由得往床裡縮了縮。
蕭六爺道:“你知道現在全國上下的大小官員和百姓們都在關注什麽嗎?”
商雪袖說不出話來。
“東海是什麽局勢?陳寬海可有受到彈劾?還是太子安撫了下來?太子從霍都返京,麗貴妃可會那麽容易就讓他立了大功順利回京?”
蕭六爺接過了商雪袖手裡的水杯,放到桌子上,繼續道:“我常跟你說,功夫在戲外,並不單指琢磨人的言行舉動,或提升個人學識修養,而是對家國大事民風民俗都要體察。老戲本子,我們說‘老’,但在寫成的那會兒,可是合著那個時代風潮、時政大事的‘新本子’,傳到我們這輩,才叫一個‘老’。這些總有用盡時,即便你這輩子受用不盡,難道你就不能給後人留下什麽?”
這番話對於商雪袖來說,即如同雷轟頭頂,也如醍醐灌頂。
“我……”她是真正的羞愧到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本就發熱的臉,越發的通紅。
一路順風順水未遇任何挫折的到了上京,再載譽而返,她……這段時間,實在太過飄飄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蕭六爺希望她能彌補缺陷,卻不是讓她只看到這一點缺陷的,可她太急於成為一個她心裡“完美”的伶人,反而忘了最重要的東西。
蕭遷對商雪袖,是真心把她視作一塊加以琢磨就可光耀天下的美玉、奇珍來看待的。所以,不知不覺間,竟忘了她不過是一個姑娘家,她有堅強的時候,卻不意味著她時時刻刻都堅強。她願意接受所有來自他的指教,四五年間,一直都努力著讓自己做到最符合他的要求,卻也希冀著他的認可。
蕭六爺歎了口氣,溫和的道:“其三,你最近有些陷進去了。有些事情,既然現在做不到,就甩開手,做做別的,或許還有領悟也說不定。想想余夢余,想想鄔奇弦,你比他們如何?可就算是他們,也有不碰的戲……你已經很努力了。”蕭六爺頓了頓,眼中露出難得出現的歉意和溫柔,終於還是把手輕輕放在商雪袖的頭頂。
商雪袖怔怔的感受著頭頂上手掌傳過來的溫度,眼眶澀澀的,鼻子酸酸的,心中那份長久的忐忑仿佛消失,又仿佛又缺失的東西得到了填補。她的眼淚先是一滴一滴,然後便如滾珠一般,成串成串的灑落下來,而聲音也由最初的哽咽,到大哭出聲。
這一場哭,仿佛釋放了她所有的情緒,釋放了這些天日-日夜夜縈繞於心的魔障,哪怕在夢裡都不曾逃脫的魔障。
商雪袖安安靜靜的睡了一天,原本也是有些著急上火,源頭若是沒了,病好的也快,谷師父強按著她又休息了一日,才重新又開始排戲。
她這一病一好,卻讓新音社險些亂了套。
柳搖金這兩天如坐針氈,皆因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對勁了,尤其是李玉峰,尤為嚇人。
李玉峰現在是二牌,倒有一多半的時間在台下看著他們演,幫提提想法什麽的,現在也不提想法了,隻盯著柳搖金,常常看著看著眼神就直了。
柳搖金內心一直在哭泣,他不覺得班主看上他了,但是他也不希望自己被李玉峰看上
上啊——雖然這種事在戲班子裡也算尋常。
他可算看到商雪袖出現了,急急忙忙的跑過去,道:“班主,你病終於好了,不然我就要被他們吃了。”
商雪袖又恢復成了原來的樣子,對他點點頭道:“沒事。”便對著大家夥兒拍了拍手掌,台上台下的人都停了下來,聽她道:“蕭六爺已經去商議慶功戲排哪幾出了,不外乎就是從我們最近練的這些新戲裡面抽。我病了兩天,後天太子的軍隊到了,當晚就要開場,時間不多了,從現在起,除了我自己的戲,剩下的我也會一直在旁邊盯著,若是有毛病,就是不吃飯不睡覺,也要給我改好。”
眾人一看商雪袖前天還是個嬌弱小姑娘,今日又變成了往常的嚴厲女班主, 包括柳搖金在內,都是一陣哀嚎。
在酬軍這件事情上,霍都上下官員都極看重。
除了軍隊入城的主乾道披紅掛彩,安排好民眾夾道相迎,設宴犒勞大軍之外,酬軍戲是必然要唱的。
李玉愛戲,所以在新音社進入霍都之前那些戲班子,他都知道,何況裡面還有不少極有名的。
他最開始找的是鏡鑒班,沒想到卻被余夢余推卻了。
還沒等李玉發脾氣,余夢余輕飄飄來了一句,酬軍戲應該由新音社來演,最初安江關壯行的那場戲,就是新音社演的。
雖然明劇正經沒在霍都唱過,但是李玉也早有耳聞,尤其是新音社的班主商雪袖,被北邊過來的人稱為“明劇旦行魁首”,再看這麽多戲班子,憋得住這幾日一場都不演,竟是都等著新音社發聲,頓時當場拍了板。
他是想到哪做到哪的人,立刻差人一邊兒遞了貼子給新音社的商班主,另一邊兒自己卻極隆重的來拜訪蕭遷。
蕭遷迎到了大門之外,遠遠看見數騎馬急奔而來,李玉穿著官服,因為是因公事而來訪,所以身後還跟了幾位官員。到了門口,李玉極熟練的翻身下馬,將馬鞭甩給了身後的人,正要拱手向蕭遷施禮,蕭遷哪能受他的禮,搶先一拜,道:“李都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