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簫也是第一次看商雪袖的老生戲。
這會兒台上的盧生已經高中了進士,帽插宮花,身著錦袍,整個人一掃剛才的那種窮酸氣,別有一種春風得意、鮮花著錦的風發意氣!
也可能是因為換了一身衣袍,徐碧簫覺得商雪袖的眉目也清晰了起來,劍眉朗目,眉心輕勾了一抹淡淡的紅暈,眼窩處的微紅暈染的也恰到好處,將鼻梁襯得益發高挺,就連身段都似乎挺拔的多!
余夢余將茶壺遞了過去,余三兒急忙接了過來,又續了水,余夢余這才悠悠的開了口,指著台上的人道:“看見沒,這架勢不一樣了,可不只是換了衣冠!”
小玉樓也是生行的,道:“老生的肩膀前後角度不一樣了。”
“正是如此,看起來恐怕也不過前後一指的俯仰之距,這老生,拿捏的有火候啊!”余夢余嗟歎道:“還有步子,必然也是有變動,原先是個窮酸,是連步子都不敢放開了邁的,有一種小家子氣,現在做了官兒,步履放大了,而且腿略抬高了。”
小玉樓點頭稱是,又道:“只是太顯著了,匠氣濃了些。”
余夢余微笑著搖搖手道:“你不懂,民間說,窮人乍富,挺胸凹肚,說的就是窮人乍然間出了頭,要的就是這股故意的顯擺勁兒,也正說明這盧生仍是當年的那個窮酸盧生,整個人骨頭輕的沒二兩重。”
小玉樓道:“還是余老爺子見識多,這樣一說,比起鄔奇弦的盧生,此人的戲,更增了幾分市井氣。”
不多時,便是燕春來的崔氏上了場,只不過一句,響九霄便道:“且不論這個老生是不是昔日的商雪袖,這個燕春來的確酷肖她。”
響九霄是個爽快人,受不住這樣藏藏掖掖的,原本徐碧簫請眾人觀戲,不就是吊著大家夥兒的胃口麽?
她直接問道:“徐班主,我就不客氣的開口了,那老生,到底是不是商雪袖?”
徐碧簫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台上,起身肅容道:“她是商雪袖。”
這屋裡頭最吃驚的,反而不是幾位名伶,是那個眼睛粘在台子上的余三兒,炸著嗓子就喊出來了。
“啥?啥?商雪袖?”
就連余夢余也被他這聲音嚇的一哆嗦,忍不住指了門口道:“你先出去。”
那余三兒還不肯走,道:“那哪是商雪袖啊,商雪袖的戲我看過啊,水靈靈的,極漂亮的一個青衣啊,細聲細氣的小假嗓兒可好聽了……”
徐碧簫忍不住笑出來道:“三叔,您且在邊兒上坐著看戲吧,我們幾個說說話。”
余三兒得了徐碧簫這句話,又被徐碧簫親自請到旁邊兒的椅子上坐下,可卻看不下去戲了,隻豎著耳朵聽著那邊徐碧簫說話。
徐碧簫道:“她的確是商雪袖,只是嗓子出了意外。這回重回梨園,自然想重新打響名頭。但我請各位看戲,她並沒有借著各位的名頭替自己揚名的意思。”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實在是我自作主張,若各位怪罪,就怪我一人好了……至於商雪袖改了老生拿不拿得出手,您這幾位都是行家,心裡自然有杆秤。”
說罷他轉了頭,正看見戲台上已經演到了“五子登科”,便笑道:“咱們接著看戲吧,我要說多了呢,著實可惜這場好戲。”
這雅間裡,除了他們幾個,還有一個年紀略長、大約五十出頭的男子,和一個身量較小的女子,那男子上前了一步,道:“商班主以前的戲,我們緣慳一面,不曾聽過——但就這場戲……”
他還未說完,那女子皺著眉頭拽了拽他的衣服,臉上帶了慍色,道:“戲再好,人品不行也是枉然。告辭了。”
徐碧簫卻比他們更快一步,已是大踏步攔在那女子身前,道:“把話說清楚。”
“說就說,南郡生亂,難道不是因為商雪袖?”
那一男一女正是驪珠班的戲百醜和掌上珠。
話一出口,戲百醜臉色突變,低聲道:“你瘋魔了,怎麽什麽樣子的話都說?”
徐碧簫倒笑了出來,道:“這屋子裡我作保,不會有人去告密。可這件事我倒想跟你掌上珠掰扯掰扯,聽說鄺郡守喜愛親妹,因商班主扮相有些個像當年的明玉郡主,便時時仗勢宣召她入府,一日突發瘋病,竟起惡念。據稱當日商班主抵死不從,渾身是血的被抬出郡守府……”
若是商雪袖在場,對這番話恐怕也只能空余惆悵。
真相早已掩蓋,無人知悉,而徐碧簫所言,就是世人間流傳最廣泛的故事了。
南郡變了天,掌上珠不過是心中一直堵了一口氣,隻想拿商雪袖發泄一番,卻不曾細細的思考過其中內情,此刻自然說不過徐碧簫,因此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徐碧簫向來不是一個能饒人的性子,更何況掌上珠說的是商雪袖!
“聽聞商班主仍顧念舊情,排演了一出戲專門遙謝當初鄺郡守回護之恩。”徐碧簫輕輕的嗤笑了一聲,道:“全天下的人都道當今仁厚,即使鄺郡守犯了瘋病,也只是命人延醫問藥。其私德有虧,彈劾奏章都被聖上壓下,既不曾免職,也不曾問罪,你說南郡生亂,真是笑話,何亂之有?”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戲百醜一個激靈。
眼前的幾位, 和他們常年在東南邊兒行走的驪珠班不同,是常帶著班子在上京坐館的,和京中的貴人們多有來往。
就不說余老爺子,眼前這個幾年內呼聲極高的徐碧簫,背後就站著文大人!
但凡有人透點兒口風出去,隻憑著“南郡生亂”這四個字,掌上珠就討不了好去!
戲百醜團團的做了個揖,道:“內子那會和我在東邊兒唱戲,道聽途說也是有的,各位諒解則個,”他看了看戲台子,道:“再不看,這場戲可就真的要收尾了。”
徐碧簫只看著掌上珠道:“我敬你是八絕之一,唱戲憑本事吃飯,沒憑沒據的,互相攻訐沒意思。”他衣袖一拂,道:“今晚之言,不出此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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