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早有心理準備的緣故,等到預想變成了現實,趙陌接受得很平靜。
秦平與家人們相聚了一日,次日一大早趕回宮中上差,當天就找到了機會,遇上在宮中落單的趙陌之父趙碩,把消息透露給他了。
趙碩當時滿面愕然,掩都掩不住:“怎會如此?!陌兒他……”他住了嘴,眉宇間露出幾分惱意。溫家態度忽然轉變,實在令他措手不及。
秦平也無意去管別人的家務事,他與他父母、女兒都不同,隻跟趙陌見過一兩面,說不上什麽感情,願意幫忙也只是因為父親的吩咐罷了。他隻問趙碩:“您打算怎麽辦?”
趙碩為難地看了秦平一眼。他既得聖上欣賞,自然不是個草包,也頗擅長察顏觀色。他聽得出來,秦平是在催他及早將趙陌接走。可是,事情哪有這麽容易?!他在京城無根無基,又得不到來自生父的支持,所能依仗的,就只有一個王家而已。偏偏趙陌逃離溫家,又與王家脫不了乾系。他是萬萬不能叫王家知道趙陌在京中的。若新娶的妻子尚未搬入禦賜的新宅,他還能把兒子接回家中住幾天,再另尋地方安置。可如今小王氏已經入主新宅,他就不能再這麽做了。
秦家願意庇護他兒子,一路護送趙陌入京,倒是難得的厚道人家。可這厚道人家也不可能一直留趙陌住在家裡,而他這個親生父親既然與兒子同在京城,也萬萬不可能讓兒子繼續寄人籬下……
趙碩想了想,才對秦平說:“我會讓人去接那孩子的,真是給府上添麻煩了。”頓了頓,想起承恩侯府的二少奶奶正是王家的外孫女,他又忍不住多問一句:“犬子住在府上,不知承恩侯府諸位是否也知情?”
秦平笑笑:“您不必擔心這個,如今除了我們三房的人,秦家上下再無旁人知道小公子的身份。小公子也盡可能躲著別人,不叫人看出端倪來。只是這樣的日子未免太過委屈了小公子。您還是要盡快想出辦法來才好。”
趙碩乾笑幾聲,心裡開始犯愁了,兒子該怎麽安置才好?
這天傍晚,趙碩派出的人便到達了承恩侯府。依照秦平事先的指示,他們是以“拜訪秦三老爺”的名義來的。進了清風館後,他們向虎勇說出身份來歷,虎勇報上秦柏處,秦柏也不見他們,便直接命虎勇將來人請到了東廂房見趙陌。
趙陌一見來人,便認出了他們:“甄叔,藍叔。”來的是趙碩的心腹,一個叫甄忠,一個叫藍福生,都在趙碩跟前侍候多年了。趙陌自幼就認得前者,後者也極為相熟。見到這兩個人,他就知道,這回是真的跟父親聯系上了!
可甄忠見了趙陌,卻開始歎氣:“哥兒到底是怎麽回事?溫家果然要害你麽?不能夠吧?溫老爺怎麽說也是你的親外祖父,他怎能下得了這個狠心?是不是這裡頭有什麽誤會?”
趙陌臉上的興奮頓時定格了,神情漸漸平靜下來:“能有什麽誤會呢?我是親耳聽到三舅跟外祖父說,王家有意取我性命,為了巴結王家,讓溫家更上一層樓,需得下狠心對付我。外祖父雖也有過不舍,但終究還是為了溫家,默許了三舅的打算。我曾經逃過,只是半路上被抓了回來,之後便一直被幽禁在溫家,手腳都戴了鐐銬。是大舅母與表哥再三苦勸,外祖父才松口讓我去了鐐銬的。難道這也是誤會麽?”
甄忠有些尷尬,訕訕地說:“興許……興許他們只是有這個想法,卻還沒能狠得下心呢?只是關著罷了,又沒要哥兒的性命。既然溫大奶奶與表少爺有心要幫哥兒,哥兒大可叫他們派人到京中送信。爺知道了哥兒的處境,自會跟溫老爺說清楚,不叫他們加害於你的。”
趙陌神色越發淡了:“但又有什麽用呢?我之所以等不及要逃走,正是因為在房中茶水裡發現了毒藥。這興許是王家下的手,興許是三舅等不及外祖父下決心了,不管怎樣,我再不逃,說不定第二天就要橫死。大舅母與表哥在溫家也很艱難,即使真能派人送信上京,他們又能將信遞給誰?秦家人是先皇后娘家,東宮太子殿下的親舅家,他們幫我給父親送信,尚且苦無門路,要靠身為禁衛的秦家四爺私下傳話,大舅母與表哥又如何?他們總不能比秦家人更有辦法吧?”
甄忠疑惑:“哥兒這話是什麽意思?秦家怎會沒有門路給大爺送信?秦四爺在宮裡傳話,確實能避人耳目,但哥兒上京後,直接給家裡送信也是可以的呀?雖說家裡有新夫人在,但大爺的私信,新夫人一般是不會偷看的。哥兒若是自己不方便去,請秦家派個小廝跑腿,也沒什麽難的吧?”
一直沉默的藍福生插嘴道:“甄哥,哥兒哪裡知道新夫人的行事為人?她在家裡守著,哥兒自然是不敢直接找到宅裡去的。秦家四爺在宮中當差,遇到大爺的時候多,傳口信更加穩妥。”
甄忠想想也是。
趙陌看了藍福生一眼,對甄忠道:“甄叔,不管父親怎麽想,我人已經在京城了,父親打算如何處置我呢?”
甄忠支唔著不知該如何回答,藍福生便幫著他回答:“陌哥兒,大爺實在想不到溫家那邊會出現變故。溫三爺確實是個麻煩。但你放心,大爺已經寫好了信,明兒就發到大同去。他在信中會跟溫老爺說明白的,溫老爺絕不會再生出異心來了。你大可以安心回溫家度日,不會再有人膽敢害你。”
趙陌聽了直想笑:“父親的一封信真有這麽大的用處麽?當初甄叔親自送我去大同時,何嘗不是拿出了父親的親筆書信?那時候外祖父答應得好好的,過後還是變卦了。父親便是再寫一封信去,又有什麽用?王家威脅溫家,說溫家若是不肯順從,便要用自己的權勢加害溫家。外祖父說,他之所以舍棄親外孫,也是為了溫氏一族的族人與基業著想。父親光寫信有什麽用呢?只要王家一日不打消念頭,就算溫家再次許諾會照顧好我,該變卦的時候,還是會變卦的。父親若真想讓我平安,還不如讓王家人打消了害我的念頭更好。”
藍福生與甄忠對視一眼,表情都有些尷尬。趙碩如今正是要倚仗王家的時候,怎會得罪對方?他與小王氏正值新婚,就連蘭雪鬧的那一場,他都沒把話說開,而是意思意思地處罰了蘭雪,禁了她的足,還反過來安撫了小王氏幾日,把人哄高興了。內宅小事尚且如此,更別說其他了。趙碩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這種要緊時候與王家交惡的。
若提起嫡長子在大同溫家的遭遇,豈不是等於將王家的惡意公然擺到了明面上?那時候趙碩與王家要如何相處?是當作沒那回事,還是冷面相對?前者顯得他太過懦弱,日後他在王家人面前的氣勢便弱了,他便很有可能淪為王家的附庸,從此任由王家擺布;而後者卻對他更加不利,沒有了王家的助力,他想要的那個位子只會離他越來越遠,那他為此所作出的一切犧牲,又算什麽呢?
這些話,趙碩沒有讓兩個心腹在趙陌面前提起,但趙陌看著甄忠與藍福生的神情,心裡已經猜到了幾分。他的心頓時涼了下去,但奇怪的是,並沒有太多驚訝,也許是因為秦柏、秦含真與吳少英都先後有過猜測的緣故,他如今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就象是一切的猜測都落到了實處,他倒是覺得心裡安定了許多。
趙陌神情淡淡地道:“甄叔、藍叔,你們不必再勸我了,我是不會回大同溫家的。即使父親的信真能讓外祖父改變想法又如何?我與他之間的祖孫之情,終究是不複以往了。況且,若連蘭姑娘都能在京城住著,得到父親的庇護,我為什麽就不能與父親在一起?難不成父親就真的如此害怕王家人?”
甄忠聽了,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哥兒怎能這麽說?你先前不在京中,不知道大爺的艱難!能有如今的局面,大爺不知費了多少心血!眼看著大爺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榮耀,只等到時機成熟,便要一飛衝天了。哥兒年紀小,不能為大爺出力便罷了,怎的還要拖大爺的後腿?大爺將哥兒送到溫家,也是為了哥兒好。哥兒怎麽就不能體會大爺的苦心?二哥兒可沒哥兒這個福份,不就是因為大爺更看重哥兒麽?哥兒好歹忍一忍,隻當是盡孝心了,讓大爺少為你操點心吧!”
趙陌橫了他一眼:“照甄叔這麽說, 我沒象二弟那樣死於非命,只是叫人當囚犯一般關起來,都是父親對我的一片關懷之心了?我也不敢說別的,隻想問父親一句,二弟難道就白死了不成?!從前在家時,父親何嘗不疼二弟?如今怎的也說舍就舍了?不但不為二弟做主,連害他的凶手,父親也日日笑臉相對,全當沒事人兒一般。父親今日能對二弟如此,將來未必就不會如此待我!”
甄忠驚訝:“哥兒已經知道二哥兒的事了?誰告訴你的?”這事兒遼王府應該沒人宣揚,趙碩在京中更是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他們自家人,還有誰會知道?
趙陌挑挑眉,心中冷笑,蘭雪果然沒將他的事告訴父親。他正要開口,藍福生再次搶先說話:“哥兒這是在怨大爺呢。小的們也明白,哥兒是知道了大爺先前那信裡的話,以為大爺就真的不管哥兒了,因此心中有怨。其實哥兒是誤會了大爺,大爺只是要借王家之力成就大事罷了,說那許多話,都是在哄他們,心裡卻絕沒有那等想法!等大事得成,哥兒還是大爺正經的嫡長子,任誰也越不過你去。所以啊,哥兒再也別說那等叫大爺傷心的話了!”
甄忠臉上閃過恍然大悟之色,趙陌卻轉向藍福生:“藍叔,你三番兩次打斷我的話,是想要庇護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