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醫對秦柏道:“侯爺,這回可不是我雞蛋裡挑骨頭。黃大人要帶上自己的親兵南下,那是理所當然的。可他到了揚州又帶上一個自己的族人,為此還不惜在揚州城裡耽誤了一天,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又不是真的純粹上任去的。若是有心在任上提攜幾個族人親友,大可以等他到了地方,把正事兒辦完了,再寫信來把人弄過去!揚州離金陵能有多遠?走水路就是幾天的功夫。他就連這幾天的功夫都等不得了?!”
秦柏心裡也覺得黃晉成所為有些不妥,但他素來性情溫和,沒把事情弄清楚之前,是從不會貿然責備他人的。他和氣地勸說沈太醫:“沈大人且消消氣,興許黃大人有他的想法?我們過去問一問他好了。”
他們二人結伴去了黃晉成船上,黃晉成剛剛梳洗過,換了一身便袍出來,但那張臉還是板得緊緊的,看起來心情不怎麽好。
秦柏留意到,那位上船的黃氏族人,似乎並不在場。
沈太醫先前已經跟黃晉成爭論過一回,如今又正在氣頭上,也顧不上什麽語氣不語氣了。他給黃晉成見過禮,連寒暄的話都懶得說,劈頭就問:“黃大人,聽說你帶了一個生人上船?這個生人就是你寧可耽誤行程,也要在揚州停留一日的原因麽?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黃晉成的表情並沒有變化,只是給人的感覺卻似乎又冷了幾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勞沈太醫操心了。”
沈太醫最聽不得這種話了,他感覺到對方根本瞧不起自己。他確實只是一個太醫而已,跟著船南下,給永嘉侯夫妻治治病,陪著永嘉侯解解悶,就行了,還用得著管什麽正事?太子身邊本來就帶著一個太醫,江寧那邊又有一位名醫回來了,哪兒還用得著他?可是沈太醫不服!他是太醫又怎的了?皇上派他出來辦這趟差,就證明他是皇上信任看重的臣子!黃晉成在被破格提拔到四品任上前,跟他不過是平起平坐,甚至因為他算是文臣,還比黃晉成這個武官體面幾分呢。黃晉成憑什麽瞧不起人?!
他冷笑著對黃晉成道:“黃大人了不得,一樣都是奉了皇命出門辦差的使者,你是帶兵的,還是皇親國戚,天生就比別人高貴幾分,什麽事都能獨斷專行。便是有了私心,旁人也管不得你。我一個太醫又算什麽?連永嘉侯,你都沒放在眼裡呢!我倒是不想操心,就怕差事沒辦好,回頭無法向皇上交待。皇上可不會管是誰操的這份心,只會連我一並辦了。難道黃大人到時候還能對皇上說,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用不著別人操心,自然也用不著別人償命?!”
黃晉成的表情總算有了變化。他皺起眉頭看向沈太醫,似乎有些不耐煩:“沈太醫誤會了,還請不要在永嘉侯面前挑撥離間,胡攪蠻纏。”
沈太醫冷笑了兩聲:“如今我倒成了挑撥離間的了。得,你有理!什麽都是你有理!”他扭頭去看秦柏,語氣放軟下來,“侯爺,您瞧見了吧?到底是誰在胡攪蠻纏?!”
秦柏也知道他如今正在氣頭上,黃晉成不肯坦承,更讓他生氣。在這種時候,自己若是火上澆油,他們三人恐怕還未見到太子,就先翻臉了。這對大局有什麽好處呢?
秦柏便把心頭那點子不滿壓了下去,平靜地問黃晉成:“黃大人,你決定要在揚州停留,並且多帶一個生人上船,是在接到金陵來信之後。這兩者之間是否有關聯?你的這位客人,金陵那位是否知情呢?”
黃晉成怔了一怔,猶豫了一下,才道:“我會向他稟報的。
”說完又迅速補充一句,“一見到他,就會向他稟報。”“好。”秦柏乾脆利落地說,“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過問了。我相信黃大人是不會辜負聖上信任的。”他頜首為禮,轉身就走。
沈太醫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再回來看看黃晉成,懵了好一會兒,才生氣跺腳道:“罷了罷了,你們這些大人物都不在意,我一個小太醫操的哪門子閑心?!”也回了自己的艙房,卻是氣得連晚飯都不想吃了。
倒是秦柏事後命虎伯送了晚飯過去給他,又前去安撫:“沈大人莫生氣。黃大人既然說了,會告知殿下,可見這事兒未必僅是私事,興許是殿下吩咐他去做什麽。黃大人會隱瞞我們,自有他的道理。大不了我們見到殿下後,提上一句,也就是了。黃大人知道事情輕重,倘若他那族人泄露了機密,他也會進行善後的。”
沈太醫被他說得漸漸消了氣,只是仍有些沮喪:“秦侯爺,我是覺得……黃大人不大瞧得上我,似乎也覺得您脾氣太好了,因此有事也不與您商量。這樣下去如何了得?他固然是太子殿下的親表弟,可侯爺也一樣是殿下的舅舅,都是至親,有什麽事不能拿出來商量呢?太子殿下會吩咐他去辦的事,難道還有必要瞞著您?”
秦柏笑笑,不置可否:“沈大人就別為這些小事煩心了。不吃晚飯怎麽能成呢?如今天兒越發冷了,便是到了江南,也是濕冷難奈。你今晚若不用飯,這一晚上可難熬。你還是消氣了吧,別叫身邊的人為你擔憂。”
沈太醫想起老仆與藥僮臉上擔心的表情,終究還是軟下了心腸。
沈太醫這邊算是勸撫住了。秦柏回自己艙房的時候,卻瞧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站在自家船邊,期期艾艾地跟周祥年說著話。看那老者打扮,似乎就是今日新上船的黃氏族人。秦柏心中疑惑,回頭吩咐虎伯一聲:“去問問是怎麽回事?”自己卻回了房。
不一會兒,虎伯來報:“是黃家的黃二老爺想要來看簡哥兒,可是簡哥兒與趙小公子還沒回來呢。黃二老爺不肯死心,非要在咱們船上等到簡哥兒回來不可。周祥年拗他不過,又怕得罪黃大人,便請了他入前艙用茶。”
秦柏想到黃家與秦家本是姻親,黃氏族人來見秦簡也是正常的,只是這位黃二老爺分明是長輩,怎的不等待秦簡過去拜見,反而自個兒找上門來呢?
秦柏問虎伯:“簡哥兒與廣路出去一天了吧?這都什麽時候了,怎的還不回來?”
虎伯笑道:“這時候揚州城城門已關,兩位哥兒想必是在碼頭附近吃飯吧?這兒夜裡也很熱鬧,回來也錯過了飯點,倒不如在碼頭附近品嘗一下本地風味美食,更劃算些。他們帶了好些人去,不會有事的。”
秦柏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也就不再多問了。
黃二老爺是來見秦簡這個晚輩的,黃家又與秦柏關系尷尬,秦柏自然不會貿然出面去陪客。不過秦簡既然不在,黃二老爺又何必非得等到他回來為止?他這一上船,定是要與秦家人同路往金陵去了,路上還怕沒時間見面?
秦柏無意深究黃二老爺的用意,隻命虎伯帶話給周祥年,讓他若是無事,就陪一會兒黃二老爺,別讓客人一個人獨坐太久。怎麽說,黃家也是秦簡親曾祖母的娘家。
秦含真吃飽喝足,簡單地洗了個熱水澡,便穿著家常衣裳,披了個夾棉鬥篷出來甲板上溜噠。這時候天已經黑了,船工們都去了休息,甲板上只有秦家男女仆婦在,是自己人,她沒什麽可避諱的,正好出來散步消食。
她遠遠地瞧見前艙裡有人在,還以為是自家祖父在這兒吹風呢,便走了過去,打算勸祖父早些回艙裡去,別對著這寒風凜烈的夜晚大發詩興了,若是感冒了,可不是好玩兒的。誰知一走近,她才發現裡頭坐著的是一個生人,周祥年站在一旁陪著對方說話,語氣和表情都沒有謙卑之色。
周祥年是內務府出身,在身份比他高的人面前,素來都是謙遜和氣有加的。難道這位老人身份比他低?可若是如此,為何他是坐著的,周祥年反而站在那裡呢?況且,這位老人會坐在前艙用茶,顯然是外客。 船上什麽時候有了外客來拜訪?
周祥年見到了秦含真,忙收起輕慢之心,上前來行禮:“三姑娘怎麽來了?”
秦含真好奇地看了那位老人一眼,對方忙忙丟下手裡的茶杯,站起身來,卻是一臉的手足無措,仿佛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
秦含真自幼深受尊老愛幼的教育,非常有禮貌地向他行了個禮,問:“老人家,您從哪裡來呀?您是我祖父的客人嗎?”
老人局促地笑了笑,回答說:“我……我姓黃,是那個……簡哥兒他表叔公。”
等等,這是什麽關系?
秦含真腦子裡轉了幾圈,才醒過神來。秦簡的曾祖母是黃氏,所以這是黃氏的娘家人?輩份……是跟自家祖父秦柏同輩的吧?所以是黃氏老夫人的侄兒了?
先前她就聽說過黃晉成那邊好象有一位揚州老家的族人上船了,想必就是這一位?沒想到是這麽大年紀的老人家了。不過先前聽八卦,她記得黃氏老夫人的娘家兄弟都在京城呢。留在揚州老家的,應該不是親兄弟親侄兒吧?這關系可有點遠。
大約是閑的,秦含真倒對這位黃家的族人產生了興趣,她甜甜地問對方:“您是來找我大堂哥的?他出去逛揚州城了,還沒回來呢。要不……您先回去?等大堂哥回來了,我讓他去拜見您?”
“不……不敢當。”老人的語氣裡透著虛,“我在這裡等他就好了。我就是……想見見他而已。我還從沒見過他呢,他應該長得挺大了吧?”他乾笑了兩聲。
秦含真隻覺得更奇怪了。為什麽這位老人,說的話裡好象透著心虛呢?難道是她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