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複二年的深冬,令河北行轅招討使袁象先感覺格外寒冷。魏博軍於鹽山以南的大王莊——將軍廟慘敗的消息並沒有帶給他多少喜悅,相反,卻令他如墜冰窟。
因為皇甫峻並沒有死,活著逃回魏州的,不止是皇甫峻,還有“二公”將軍中的程公信,同時逃回來的有兩千多名魏博牙兵。德州被盧龍軍徹底佔領了,佔領德州後,盧龍軍繼續南下,兵鋒直抵貝州青陽和博州博平,大有將貝州和博州一並席卷之勢。
盧龍軍南下並不是讓袁象先最懼怕的事,盧龍軍在戰爭中獲勝,必然謀求地盤的擴張,這是正常的軍事行為,袁象先完全能夠理解。大不了將貝州割讓給盧龍便是,袁象先並不是第一次乾這種事,反正都是河北諸藩的土地,他們自己內部爭來爭去,跟宣武毫不相乾。
但博州還是要想辦法拿回來的,博州緊鄰宣武所轄的濟州,博州若是丟失,自己在河北搞的那麽多事情必然會泄露,王爺知道後恐怕饒不了自己。
當然,這些問題都是後面要考慮的,當務之急是怎麽解決皇甫峻的問題,這才是袁象先最害怕的。
皇甫峻逃回魏州後,連布各項命令:向魏州將門世家征募新的子弟、要求各家工坊打造一應兵甲軍械、命令衛州、相州向魏州提供糧草,他甚至打破了魏博鎮固有的征兵傳統——征募外州青壯!
一時間,魏州城內風聲鶴唳。
這些舉動看上去都很正常,但心虛的袁象先卻整宿整宿無法入眠。當他鼓起勇氣想要到皇甫峻的府上“探視傷情”時,卻被無情的拒之門外,於是袁象先徹底怕了,他感到天寒地凍,如墜冰窟。每次閉上眼,他都會想起駐守在皇甫峻府邸外那些魏博牙兵的眼神,眼神中透出的怨恨和憤怒,仿佛要把他吞噬掉一般,令人心驚膽顫。
河北招討行轅在魏州共有一千駐軍,這是梁王朱全忠交給他的部屬,象征意義遠遠大於實際意義。但更加不妙的是,其中還有五百人被袁象先派到了南邊的內黃一線,用於皇甫峻的信使,現在尚未回來。
袁象先將招討使行轅本部的一百兵卒集中到行轅內,枕席旦戈,日夜防備。還有四百兵卒在城外駐扎,軍營周圍也早有魏博牙兵虎視眈眈。如今的魏州便仿佛一座沸騰的烹鼎,一點油花濺入,就會立刻引起連鎖反應。故此,袁象先不敢出城,更不敢將城外的魏博牙兵招入城內。
但就算城內城外的五百行轅兵卒合流,他也明白,一旦事發,就憑這麽點人,想要保護自家順利的離開魏博,無異於癡人說夢。而提前逃跑的話……這是一個相當誘人的想法,但他卻不敢這麽做,逃離了魏州,似乎暫時安全了,可回到汴州後,怎麽面對王爺的怒火?
只要躲過這一劫,河北就仍在自己掌控之中,王爺的大計就沒有敗落,至少明面上仍在維持……還有辦法!必定還有辦法!袁象先不停的安慰自己,冥思苦想應對之策。難道真要去找羅紹威麽?
去見羅紹威,這是幕僚向袁象先的獻策,起初聽到這個計策的時候,袁象先覺得是個笑話。羅紹威是誰?是魏博節度使,正因為他是魏博節度使,所以這條計策才像個笑話。天下皆知,魏博節度使是這幾十年來大唐最出名的擺設,聽上去名頭顯赫,實際上不過是個傀儡而已。
但是,當袁象先苦思無計之後,他又不得不重新思考這個建議,最終還是決定去見見羅紹威,看看對方有什麽辦法,死馬權當活馬醫了。
魏博節度府離招討使行轅不遠,隻隔了一條街,但袁象先去過的次數很少,基本上有什麽要事也不會找羅紹威商量,如果遇到需要魏博節度使出面的應酬場合,他通常也是將羅紹威召到招討使行轅來參加,湊個數而已。
為了避免被皇甫峻查到風聲,袁象先換了衣裳,借著夜色悄悄從後門溜出,隻帶了那個獻策的幕僚,悄悄來到節度府。因為之前就秘密聯系過,所以袁象先從節度府後花園的廄門而入,神不知鬼不覺的見到了這位年輕的魏博節度使。
羅紹威在書房中迎到了袁象先,他笑著對袁象先道:“袁招討,何故來遲?”
袁象先愣了愣,隨即明白了對方話裡的意思,羅紹威不是說他今夜來遲了,而是說他在這件事情上來遲了!一句話,兩人便心意相通,默契的結為了盟友。
對於袁象先而言,羅紹威一直是魏博牙兵的傀儡,這個傀儡的角色當得很不是滋味,他也知道羅紹威對皇甫峻等魏博將門是很不滿的,所以這是一個天然的同盟。既然羅紹威開門見山的表達了自己的意願,袁象先也不遮掩了,他當即道:“雖來之遲,為時未晚。某聞五年前,羅帥曾想舉事,卻因故未成,這兩年為皇甫峻所困,羅帥想必恨之入骨吧?”
袁象先說的是光化元年的事情,當時羅紹威剛剛接手父親羅宏信留下的節度使之位,受李小喜鼓動,準備重掌兵權,結果事敗,李小喜逃離魏博,他本人則被皇甫峻等魏博軍將們徹底架空,就連劉仁恭於光化二年南征魏博那麽大的事情,他也只能眼睜睜在一旁看著。
袁象先揭羅紹威的傷疤,想要掌握談話的主動,羅紹威同樣摁了摁袁象先的痛處:“某已如此,早無所謂,倒是袁招討要好生想想,如何應對眼前困局才是,一不留神,深陷魏州,以袁招討高才,恐汴州袁氏將失一振作家聲的良機。某嘗為袁氏不值啊!”
袁象先一聽便明白了,自己出賣魏博軍作戰方略的事情,羅紹威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大哥不說二哥,兩人便坐下來認真討論應對之道。
魏博牙兵雖然被盧龍軍打得慘敗,隻逃回兩千來殘兵,但魏州是魏博牙兵的根本,民戶中一半以上都是將門軍戶,有八千家之數,城內、城外遍布著無數世代相傳的將門,只要有時間,短短一月便又能重新恢復元氣。袁象先要想保住如今的地位、羅紹威要想掌握節度使實權,就必須盡快有所行動。
袁象先想要清除的,是皇甫峻,這是他和蔣玄暉的共識。
而羅紹威想要真正清除的,則是整支魏博牙軍。自小便在魏州長大的羅紹威明白,遍布魏州城內、城外的魏博將門,才是他執掌節度使大權的真正障礙。於他而言,一個皇甫峻無關大局,死了皇甫峻,還有皇甫某某,清除了皇甫氏,還有程氏,還有李氏。只有徹底將魏博將門連根拔起,才能消除對自己的威脅。
不管兩人的最終目的如何,經過一番暢談後,他們很快達成了一致意見——趁魏博軍最虛弱的時候動手!
雙方相互交底,袁象先手上有一千宣武軍卒,但卻被分成三塊,城內招討使行轅一百人,城外駐扎四百人,內黃還有五百人。羅紹威能夠掌控的只有羅氏自己的親眷子弟和仆從,區區一百人不到。
袁象先的主意是憑借手上的一百人和羅紹威府上的一百人,立刻發難,直撲皇甫峻府邸,將皇甫峻斬殺於家中。然後調集城外的四百行轅駐軍入城,控制城門及重要街口,將局勢穩定下來。
但羅紹威聽後連連冷笑,他說這麽做固然可以打皇甫峻一個出其不意,可就算將皇甫峻殺死,也不會令局勢得到一點點好轉,原因很簡單,這麽做的後果會導致城內城外魏博將門的強烈反噬,一旦這麽做,兩人的結局只有一個死字。
很顯然,身為魏博人的羅紹威更了解魏博將門的底細,他的說服力也更強,最終令皇甫峻不得不沮喪的承認,如果這麽做的話,確實是在找死。
“某倒是還能從內黃再調五百人來,可依照節度的意思,就算加上這五百人,恐怕也不夠震懾魏博將門……更何況,這尚需要時間,至少需要三天至四天……就怕等不及啊。”袁象先很為難。
“內黃的五百人是要調回來的,否則兵力不夠,另外,除了這些兵馬之外, 咱們還可借助一股勢力。”
“誰?”
“不知招討使有沒有聽說過李小喜這個人?”羅紹威問。
袁象先當然聽說過,深州互市的秩序和防衛目前就是幽燕保安總公司在負責,這是袁象先和韓延徽議定的事情,雇傭的支出,則由袁象先和幽州方面分攤。
“羅帥是說咱們出錢,雇李小喜出兵?這麽大的事,他會同意麽?”
“這麽大的事情,或許別人出錢他不一定會乾,但某出錢,他一定回來。五年前,李小喜曾做過某的親衛押衙……”
袁象先恍然,手指羅紹威,張著大嘴半天合不攏。
羅紹威搖了搖頭,苦笑道:“當年他曾與某密議,準備助某上位,可惜事敗了……”
回想片刻,羅紹威搖了搖頭,努力將這些思緒趕出了心裡,然後正色道:“至於時間……必須等,招討使必須按下性子耐心的等,一定要沉住氣。時間咱們還是有的,皇甫峻回來才三天而已,他想要對招討使動手,就必須考慮後果,這麽做,不啻於反叛王爺,同時他還要考慮應對盧龍的威脅。說到底,皇甫峻不能代表所有魏博將門,他必須尋求各家將門的支持,沒有十天半個月,他起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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