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青石向晚,孫淵的馬車緊隨在桓皆的馬車後頭,那周遭空氣漸漸芬芳香甜起來,孫淵將簾子打起一角張望,不知不覺外頭竟已夜幕降臨,眼前樓宇亭台燈火輝煌,不是別處,正是擺花街。
醉生夢死原是已成了桓皆生活中的日常,孫淵想及心中忽然一震,或不是些許時日之後,此地也將變作他的日常處所吧?
“老爺,前頭那馬車拐進霏霏閣裡去了。”
“好,將我們的車馬也駛過去。”
“老爺……”隔著車簾,那車夫的聲音似頗是為難。
“無礙的,我兒會明白為父用意的。”
車夫默然頷首,旋即又意識到自己與孫淵隔著車簾,便又低聲回道:“好。”
那接應的雜役侍從們瞧見孫府的車子來了,亦面面相覷有些驚訝,一起簾子,孫淵卻頗坦然地走下馬車,開口便問:“方才桓冼馬是落腳此處麽?”
“回孫大人,正是。”
“領我去見他。”
“這……”
車夫見雜役有些為難,當即嚷道:“怎麽?孫大人如此高官,見他一個太子冼馬也見不得麽?”
“孫大人切莫誤會,小的並非這般意思,只是桓冼馬囑咐了,叫任何人不許打擾。”
孫淵笑笑,倒並不猖狂地道:“那是叫你們不許打擾,我與他相約了,若他酒醉責罵起來,隻管叫他酒醒了來孫府理論,不會叫你們為難的。”
雜役們思忖了片刻,頷首躬身領著孫淵往上頭走去。霏霏閣在朝中官胄之間並非生地,孫淵自也是來過幾回,霏霏閣的窗欞上墜著青彩流蘇絲墜仍極有特色,那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的藝伎陳白閣名來由仍在耳畔回響,孫淵置身其中,仍是清樂飄飄,宛若仙境,可他心中再無當年閑適情懷。
雜役將他徑直帶到了桓皆長年所包的廂房內,如今以桓皆的薪俸,長年留戀於此毫無壓力,可他內心卻愈加匱乏起來。雜役稍稍歇腳示意孫淵,孫淵心領神會,雜役並無多話,躬身行禮走了,孫淵便一把推開了那扇吱吱呀呀的雕門,只見裡頭桓皆正癱臥在坐榻上,與其說是坐榻,不如說是坐榻上的美人膝上,醉醺醺的笑容漾在他面上,微風入戶,撩起窗欞上墜著的青彩流蘇絲墜子微微蕩漾,那清雅的風韻與桓皆迷醉情亂的神色號不相稱。
那門一推,裡頭的歌樂便戛然而止。
“你們下去罷。”孫淵在門口道。
桓皆已醉,未知他來。
藝伎們被這推門一擾,本已倉促,更那堪孫淵發號施令叫她們退下,可她們是桓皆親點來侍奉的,桓皆付了她們的報酬,她們理當聽命於桓皆,可孫大人的面貌她們自然不會不認得,便紛紛局促地望向桓皆,見他無回應,膝上呈著桓皆腦袋的藝伎俯身在他耳畔低聲軟語道:“桓冼馬……孫淵孫大人來了……”
桓皆眼睜也未睜,隻呢喃著回:“哪個……孫大人?不見……”
孫淵上前道:“你們下去罷。轉頭他若對今夜我的安排有異議,隻管叫他來尋我,牽連不到你們。我已給了嬤嬤雙倍的價錢包下你們今夜,你們下去歇息罷。”
既然嬤嬤首肯了,連那錢也收了,那藝伎自然未有不出去的道理。一時間,淡青色蓮花裙便一朵朵往雅間外頭蕩去,如乘著流水,桓皆聽得一些些悉悉索索的動靜,熏熏然睜開了眸子,眯作一道縫,縫隙中打量著眼前這有些風蝕殘年的老頭子。
“孫淵?”桓皆醒了些酒,那月輪的清輝如當時一般播撒在他敞露的胸膛上,“你是……來瞧落寞的我麽?”
孫淵一下在他身旁踞坐下來,奪過酒來給自己斟了一觥,仰頭痛飲而盡:“要說落寞,世間未有人比我更淒涼了吧?吾兒逝去,卻留無盡罵名加我身。”
“你兒逝去了?”桓皆漲紅了醉酒的臉,“何時的事,我怎不知……是在北境殺敵時捐軀了麽……好啊好啊……真羨慕你們這班武將……為國捐軀,多麽榮耀,我倒期寄如此……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孫淵深深地凝注著他,面無表情,寒目如刃,桓皆這才恍然大悟似的道:“我想起了!是因那事……我近來記性不好……不當心給忘了……可不是因我醉了,來!孫大人,我知你心裡也苦,我敬你!”說罷便晃晃悠悠支起身來為孫淵斟酒。
孫淵接過,回敬桓皆,痛飲之後重重地將觥拍在桌案上,“我如今知曉你為何夜夜笙簫買醉,原是如此痛快!世道險惡,醒著又有何用,不如做個渾渾噩噩之人,那才痛快!桓冼馬,我敬你!”
“哪敢哪敢……我只不過……是區區小冼馬……哪敢叫孫大人敬我?”
孫淵澀然笑笑:“如今也只有你尊我一聲孫大人,其余朝堂之人,乃至天下之人,乃至陛下,全認為我是罪臣之父,雖嘴上不說,可那態度昭然若揭,我倒不如他們明明白白地與我爭論一場,也好叫我不必如此窩囊著這口氣。”
“無事!你……與我桓皆說!”
“桓皆,你如此,今後有何打算?我此生政績已無從精進了,見與你同是淪落之人,機緣相投,有些經驗倒可傳授與你,若你還想東山再起。”
“東山再起?”桓皆哂笑,又飲了一觥酒,“我哪有那般機會,有那般機會……也也……也不會在此躲日子了,如今……我手廢了,再也寫不了字了……陛下不寵我了,自那事之後……司馬王爺也不待見我了……東山再起,從何而起?”
孫淵也飲下一觥酒,沉然鎮定道:“那字寫得再好, 不過是在陛下面前引薦你的敲門磚,你如此聰慧之人,對此應該心知肚明,真正叫你長久相伴陛下左右的是你的智慧,你的謀略。”
“若論謀略,可我的路……全叫司馬錫那老狐狸堵死了!不……不!倒也並未全然堵死……我知他一個驚天的秘密!”
“是何?”
“這機密……天底下鮮有人知!孫大人,我今日隻……與你說,是司馬錫親口與我說的……你可莫告訴旁人……前時謝扶瑄擺花街上受刺,正是司馬錫派人做的……派的是一名她秘密豢養多年的胡人女丫頭,不……胡人女刺客!可有意思便有意思在此了……”桓皆目光中一閃而過的落寞融化在柔和的燭光中,“那胡人女刺客啊……本名雪心,此刻正棲身於謝扶瑄身旁呢……還成了謝扶瑄的貼身婢女……化名初夢,兩人呀……便這麽臉貼臉身子貼身子地進進出出……在烏衣巷裡招搖……你說好笑不好笑?”
孫淵驚詫地說不出話,一時間太多疑問湧入腦中:“你是說……可……謝扶瑄如此公子,竟不知他貼身婢女是女刺客?那這女刺客是還欲行刺麽?可她為何不下手?你這消息可準?桓皆——桓皆——莫睡啊!桓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