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亞伯當·茲特克。
我的朋友叫我az。
或者說,屬下,我喜歡他們把我當作朋友。
我是個很溫和的主人,溫和到不可思議。
我的父親曾經開玩笑,叫我“素質az”。
二
曾經挺立如比利牛斯山脈的父親躺在病榻上,面若金紙,氣若遊絲。
“我們西班牙,是西極最古老、最優秀的民族,哪怕到了現在,我們的鐵炮技術依然世界第一。”
父親喘息著道:“可是葡萄牙人可恥地獨立出我們的國家,阿拉伯人依然侵佔著我們的領土,我們的王國四分五裂,在歐陸的中心,群雄將我們看作最邊緣的野蠻人。”
“亞伯當,你是最完美的家國領袖。老二多多羅,你就好像大力神赫拉克勒斯降臨人間。老三伊倫特,你的政治眼光敏銳如瓜達拉瑪山脈頂端的雙頭神鷹。而老四修格,世間一切的名將在你面前都將化為塵土!”
最後的精氣神在刹那間回到這位征戰一生的英雄身上,經過這位老公爵的努力,茲特克家族已經從巴塞羅那為中心的數個郡,擴展到比利牛斯半島的五分之一。
而他的兒子,我,將要戴上他為之準備了太多年的王冠!
“亞伯當、多多羅、伊倫特、修格。我有最好的兒子們,可是,你們一定要團結啊——四兄弟的力量凝聚成暴風雨和鐵流,毀滅一切敵人,滌蕩整個天下!”
父親是笑著離去的,三個弟弟哭得徹夜難眠。
但我沒有哭泣,因為我不能辜負父親的笑顏。
三
裡斯本已經被我們無敵的軍隊攻陷,葡萄牙的國王即將束手就擒。
但我的大將和好朋友伊爾·叟(YearSo)也遭到了這位無論法力和劍術都頗為高強的國王的劫持。
“放過我,給我留下一個郡自治就夠了,我會從屬於你們。不然的話,你最好的朋友就將化為一團肉醬!”
伊爾·叟沒有說話,但他對我露出祈求的眼神。
葡萄牙國王的請求似乎並不過分。
可是我需要將土地賞賜給立功的將領,另外我也不想做一個出爾反爾的國王。
“如果他是我的朋友,靠著自己的能力就能擺脫劫持。如果他不配作為我的朋友,那麽被殺掉也完全無所謂吧。”
我露出了溫和的微笑,很紳士地鞠了個躬,用最優雅的語氣輕輕說。
伊爾·叟徹底絕望,全身顫抖。
但是葡萄牙國王比他顫抖得更厲害。
他知道,自己最後的底牌完全失去了作用。
我眼神一掃,最為勇猛的二弟多多羅在這一刻撲了上去。
細劍如同閃電劃過,葡萄牙國王的人頭骨碌碌滾落在地,鮮血淋漓。
可是終究慢了一步。
對方的索命咒,在他臨死前懷著無盡的怨毒,穿透了伊爾·叟的心臟。
我撲上去,抱住伊爾·叟的身體。
“az……”伊爾·叟顫抖著說,眼中不知道是悲哀還是恨。
“對不起,伊爾·叟。”我流著淚,說。
“你已經盡力了,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伊爾·叟歎息著:“如果有來生,我願意再做你的將軍和朋友。”
當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反而沒有那麽恐懼。
“謝……謝……”我的聲音顫抖著,握緊了他的手。
他的手漸漸變得冰涼。
四
巴塞羅那的城門已經徹底破舊。
當寒風吹過,有人懷疑那搖搖欲墜的城頭磚是不是會直接砸下來。
“我們已經統一了整個西班牙,甚至將可惡的葡萄牙人也全部殲滅。”四弟修格不忿地說:“有這樣的實力,為什麽還不整修這樣的城門?”
“我們西班牙人依靠鐵炮作戰,而半島又丘陵密布,遠不如多瑙河、萊茵河流域那樣充滿良田。”我搖搖頭:“常年的戰爭,百姓們生活得並不好,為什麽不把這些錢省下來,改善一下他們的生活?”
“可是——”四弟反駁道:“這樣的城門,幾乎毫無防禦力,面對敵人的攻擊,就好像一團麥草。”
我笑了笑,拍著修格的肩頭。
“你在戰場上是無敵的名將,智慧和勇氣在你身上都體現到了極致,可是你為什麽今天顯得如此不理智?難道是虛榮蒙蔽了你的雙眼?”
“巴塞羅那是我們的都城,我們既然有這樣的實力,難道還會讓敵人攻到我們的都城前方?”
四弟修格如夢初醒。
“兄長……”
他垂下頭,輕輕地歎息著。
我愛憐地摩挲著他的頭頂,就像小時候那樣。
無論何時,我們幾兄弟都推心置腹,好像同一個人那樣。
五
四弟修格從不會辜負我的期望。
拜佔庭帝國已經恢復了過去最強盛的模樣,統治了接近三分之二個歐陸。他們組織了五萬戰兵,以及數倍於此的民兵,向著我們浩浩蕩蕩殺來。
伊比利亞實在太過缺少平原,哪怕我傾國動員,也只能組織起兩萬多的戰兵。
我們所能憑借的,只有一條不算寬闊的河流,和幾座勉強稱得上堅固的城塞。
在亡國的危機面前,我決定親自作為主帥,但真正指揮戰爭的,仍然是我的四弟,修格·茲特克。
拜佔庭皇帝忙於傳播東正教的教義,命令他的一名部下作為主帥,這家夥一直被認為既沒有勇氣,又沒有謀略,還十分之貪婪,只有一些內政的才能罷了。
四弟笑著對我說:“如果這個人一點都不會打仗的話,那麽拜佔庭又怎可能複興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是否隱藏實力,對於四弟來說,從來沒有區別。
那些自稱或者被別人稱作“有勇無謀”的家夥,向來都是被四弟如同探囊取物一樣摘下腦袋。
所以這次也不會例外。
敵人愚蠢的主帥發動了一次看似愚蠢的強攻。
卻意外地找到了我軍的薄弱點,殺死戰兵千余人。
我軍士氣更加低落。
“很好,那就用兩萬人包圍五萬人。”
這看起來不可能做到,可是我們有雨神的幫助。
當洶湧的河水衝毀了敵軍的軍營,當配備了防雨技術的鐵炮收割著拜佔庭人的性命,那名愚蠢的將領才知道——
四弟設下的陷阱,往往表現得格外堅強而非薄弱,也就是說,與他鬥智,至少要算三步。
拜佔庭大軍一潰千裡,戰兵損失近萬,民兵和民壯五萬以上,拋下物資錢糧數不勝數。
而四弟似乎並不因此顯得驕傲。
可能是他性格比較平和,也可能是——
他已經習慣了。
六
下一個敵人是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
這家夥身體肥胖,綽號“德意志之熊”。
他和我們有很大的相似之處,混亂的德意志各諸侯被他一手統一起來。
拜佔庭人試圖阻撓他的統一行動,屢次發動騷擾,卻全部歸於失敗,忍無可忍的拜佔庭皇帝派出自己的親弟弟率領戰兵兩萬余,號稱六萬,向著維也納猛撲而去,而著名的拜佔庭雙璧,也作為副將隨行。
當時那頭胖熊並沒有完成他的統一大業,所能抽出的只有戰兵5000人,固守維也納城。
孤城曠野,外無援兵,更可怕的是,之前暫時臣服於他的德意志諸侯們,許多也加入拜佔庭軍隊,試圖分一杯羹。
守城數月之後,城中糧盡,殺馬為食。
此人與自己的參謀商議之後,決定以最後的五百精銳輕騎兵,發動奇襲。
經過一場我們尚無法了解的謀略交鋒,拜佔庭主營被襲破,陣亡戰兵兩千余人,主帥當場戰死。
後來拜佔庭又在加龍河被我們重創,附庸民族紛紛離散,此人趁機崛起,取代了拜佔庭在西極的霸權。
“仍然是防禦反擊?”我對四弟修格問道。
“不,那就太慢了。”四弟微微一笑:“既然他還沒有和我們的疆域接壤,那我們就與即將被他侵犯的小國結盟吧。”
戰端在勃艮第開啟。
那頭胖熊出動了六萬戰兵,而我們也舉傾國之力,加上勃艮第人,合計戰兵兩萬。
但在這一帶戰線拉得太長,如果說主戰場的話,戰兵比例則是六千對一萬八千人。
那頭胖熊試圖從戰鬥力薄弱的勃艮第人著手,但他敏銳地發覺,經過四弟的鼓舞,這群人早已被鼓舞起了保家衛國的勇氣,很難對付。
他壓根沒有中計,而是如同一頭惡狼一樣繼續窺伺著。
數輪交鋒之後,他發現四弟實在是個難纏的對手,而且由於擴張太快,他麾下的士兵戰鬥力雖強,卻都已經難耐其苦。
畢竟,生性殘暴的他,是戰場上的名將,卻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君主。
不願意撤兵又不想冒軍隊自行崩潰危險的他,決定使出自己最拿手的招數——奇襲。
這一招他曾對拜佔庭多次使用,每次都讓赫赫有名的拜佔庭雙璧頭破血流。
“所以我依然使出水攻之策。”四弟在寫給我的信件中說道。
他並不能具體確定那頭胖熊的奇襲路線,只能模糊判定,於是他掘開大堤,將那片區域變成了一片沼澤。
而後經過一番搜索,四弟終於在一條小徑上捕捉到了在泥濘中艱難移動的胖熊,一槍打爆了他的腦袋,德意志五大名將也全員戰死,只有胖熊的總參謀得以逃脫。
七
德意志已經投降,而拜佔庭也只剩下君士坦丁堡這座都城,以及附屬的幾座支城。
“歐陸即將統一。”我感慨道:“只要奪取君士坦丁堡的戰船,再聯合突利同盟的殘余勢力,我們便有與那個魔王較量的實力了。”
吳鋒的領地雖大,卻極為不穩定,而且劍南王家仍在,北莽的魔門伊政宗也絕對不是庸才,如果在西方戰事拖延太久,一定會有內亂的危機。
“急信!”
二弟多多羅慌張地衝了進來。
我很少見到剛勇如同鐵石的他顯得如此緊張,全身的肌肉都完全繃緊,額頭上帶著冷汗。
但當我看完這封信的時候,我也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土耳其人的都城安卡拉已經淪陷於吳鋒的奇襲之策,斯庫裡的後人們集體殉國,羅德島水軍向吳鋒投誠。
一代西漠孤主的後人啊,他們為何如此不堪!
神啊,你為何如此不庇佑西班牙?
明明只需要幾天,我就能統一整個歐陸,那時候,吳鋒圍城數月的疲憊之軍,便會在西班牙的鐵炮大軍下化為滿地的焦屍。
為什麽?
我揚起頭,詢問著神明,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神堂的大軍即將越過海峽,馳援君士坦丁堡。
整個世界的大局,竟然只需要幾天,便能決定。
八
“投降吧。”
在戰前,三弟伊倫特就這樣對我說。
至少這樣在吳鋒統一的天下中,我們還能以半個歐陸享有自治權。
但剛勇的二弟與戰無不勝的四弟卻決意血戰到底。
事實證明,面對那個連幾大軍神都不是對手的魔王,以及絕對的兵力優勢,我們終究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哪怕四弟修格依靠絕世的奇謀取得了幾場勝利,但總體上,我們的戰線仍然是節節後退。
當我們已經只剩下西班牙和半個法蘭西的時候,修格提出,他親自去見那個魔王。
帶回來的結果,是我們必須還割讓掉手中的法蘭西部分,只剩下我們本有的西班牙半島地區。
無數年的血戰,如同一個圓一般,又重新回到起點。
我已經沒有了眼淚。
幾天后,我聽見侍女的驚叫之聲。
循著聲音,我闖入了四弟修格的臥房。
他的胸口流著血,奄奄一息。
“為什麽?”
我抱著他的身體,大吼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
“我的用兵之才也許不如那個魔王,但遜色絕對極微。”四弟喘息著說:“可是他的統治中心遠離西班牙,不可能在西極駐扎重兵,他麾下的諸將,更沒有一個人是我的對手——大哥,你覺得,我這種人活著,他能夠放心嗎?”
我的心頭一片冰冷,想起那個魔王的酷烈手腕,與被他滅門的無數家族。
也許在亂世中,我們茲特克家已經稱得上幸運。
九
“二弟。”我對二弟多多羅這樣說:“我想把國王的位置讓給你。”
“大哥!”多多羅驚叫:“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對於這個位置一點心思都沒有!我對你的忠誠,你難道還會有懷疑嗎?”
我黯然歎息起來。
“吳鋒看著呢,他需要在西班牙有不同的派系。你必須顯得逼迫我交出了國王之位,而我仍然保留一定的勢力,與你形成平衡。亂世的生存之道是不停地擴張,而在和平之後,我們這些鮮血中走出來的人,就只能剩下隱忍而已。”
二弟多多羅呆住了,如同一具大理石雕像,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眨了眨眼睛,點了點頭。
下巴只是輕輕動了動,我卻能感到,他所用的力氣,比起大山還要沉重。
十
我已經不再是國王了,這樣的日子,反而令我感到輕松。
戰鬥過,輝煌過,哪怕失去了一切,至少還有曾經的回憶。
養貓,種花,偶爾與朋友們談心,這便是我退位之後的生活。
直到那個消息傳來。
這片大陸終於要一統了。
被傳言已經因走火入魔而死的劍南雄獅王劍笙在道宮依靠紫青雙劍龜息閉關十數年,成功續命,功力更上一層。
但這最後的軍神,面對由神堂組成的汪洋大海,也只能望洋興歎。
雄獅老矣。
而曾經與他齊名的斯庫裡、尚清影、馬千城……都已經不在了。
吳鋒向我們提出要求,希望以驍勇著稱的西班牙騎馬鐵炮隊派兵參戰,圍攻蜀地。
伊比利亞半島本就不富庶,大戰過後, 這樣的遠征,糧草和物資卻全部需要我們自己負擔,這對於西班牙無疑是雪上加霜。
在這時候,曾經無比主和的三弟伊倫特,卻掀起了反旗,聲稱要和那個魔王血戰到底!
二弟多多羅親自平叛,用自己的劍,砍下了三弟和他黨羽們的頭顱。
一排排地插在削尖的木樁上,風乾之後,送到神堂總部,交給那個魔王觀賞。
我衝進王宮,一耳光狠狠抽在二弟多多羅的臉上。
打腫了他的面頰,順便打飛了他的兩顆門牙。
他沒有說話。
我也沒有。
我們都心知肚明。
三弟知道,西班牙內部,不知道有多少人仇恨那個魔王。
如果在攻打蜀中的過程中,這些人突然為亂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他只能選擇親自將他們引出來,由二弟多多羅來全部消滅。
在我們四兄弟之中,三弟伊倫特一向是最明白隱忍之道的人。
為了茲特克家族,為了西班牙的存續,他必須死。
而我和二弟多多羅則屈辱地活下去。
父親教會我們團結。
而團結的方式就是自相殘殺,用親兄弟的鮮血,染紅自己的王座。
吳鋒,你是英雄,但你的腳下,有多少我們這些失敗者的枯骨和血淚?
我走進臥房,對著鏡子坐下。
曾經滿頭璨金的頭髮,已經全部變成花白的顏色。
其實不過五十歲出頭而已。
老了,疲憊了,就不會想太多。
這樣,也許,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