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直盛擊殺薑懷安之後,左手一舞令旗,引動騎士們繼續向前。
騎兵衝鋒,往往不是正面衝擊,而是圍繞著敵方陣勢的邊緣,側向移動,不斷發起攻殺。這樣可以一直保持跑動,不必多次調頭,最大程度利用了馬匹的衝擊力。
而井直盛的目的,也是要將蘇夢枕部完全引導擠壓進山谷,徹底擊潰。
井直盛的面具掛在腰間,嗅著充滿血腥氣的風。
他喜歡這種味道。
所以在見到蘇夢枕之前,他不打算將面具戴回去。
他希望能親手斬下蘇夢枕的人頭。
充滿鮮血氣息的風,突然含上了一股濃烈的香氣。
也許是錯覺吧,因為這鮮血的氣息真的很好聞。
越來越好聞了。
井直盛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
自己胯下的戰馬越馳越快,快得不合常理。
而自己麾下的騎兵,竟是許多都衝到了他的前頭。
井直盛一邊挺槍燒死一名神堂軍盾兵,一邊思考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大家……停下!”井直盛決然地道。
聲如暴雷。
但他麾下的騎士們卻大部分如同沒有聽見一般。
有一人露出尷尬神色,看向他:“將軍……這畜生……我控制不了了!”
更多人向井直盛投來無奈的目光。
無奈很快變成了絕望,間雜著一聲聲的呼喊和怒罵。
井伊谷騎兵們無法抑製地一路衝向谷內。
井直盛腦海中如同電光閃爍。
他終於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那個人。
井直盛口口聲聲大呼要蘇夢枕出來見他,但當井直盛真的看到對方的時候,才明白究竟是誰遭受了算計,誰是這一局的失敗者!
因為井直盛的失策,整個聯軍都要被帶入無比可怕的境地。
蘇夢枕如同一道驚虹一般,從天而降。
一襲青衫飄飄,衣袖翻飛如旋風,卓立在谷中一根石柱上。
石柱高有二十多丈,直插天雲。
但這並不妨礙他和他對話。
“蘇堂主。”井直盛往馬頭上一按,終於讓這狂飆的畜生停下,長歎一聲,眼底浮動著失落的光芒:“是誘馬香?”
蘇夢枕一展衣襟,居高臨下瞧著井直盛,如同俯視一隻螻蟻一般:“是。”
谷中的氣味,根本不是什麽毒物,而是一種名為“誘馬香”的靈草,此物平時微有臭味,但被火焙烤,便會發出迷人的芳香。
“誘馬香”是特等的馬料,也是靈獸級戰馬的至愛。
此物只有西漠有產,東方知道的人都不多。
但蘇夢枕長於商業,路子活絡,自然能通過絲綢之路得到大量的“誘馬香”。
井直盛目光發寒,道:“蘇有光與顧泰能之所以激戰一個下午,是因為蘇有光故意隱藏實力,戰鬥節奏都在他的操控之中。他特意拖延時間,就是為了讓我們的戰馬更加饑餓,令誘馬香發揮最大效力。”
他頓了頓聲,又道:“八門金鎖陣的作用只是誘敵,誘使井伊騎兵從這個方向穿插而入。我們想把蘇堂主的部隊驅趕進山谷肆意屠殺,但誘馬香的作用下,我們將控制不住衝勢,反而先行衝進谷內。”
蘇夢枕微微一笑:“赤鬼井伊,有勇無謀。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這話已經是滿滿的諷刺。
井直盛咬了咬整齊白皙的牙關。
但他的確是失算了,
失算得徹徹底底。 蘇夢枕又道:“井直盛將軍一向以有勇無謀的風格展現在世人面前,那麽勇猛精進一往無前的作風,必定會影響到你的士卒。”
這神堂有史以來的第一雄主眼神如電,指劃虛空:“這樣的士卒,當馬匹失控時,未必能及時發覺,發覺了也未必會引起重視。井直盛將軍當然不是魯莽之徒,但你的有勇無謀,卻令你的士卒變得魯莽,成為最好的突破口!”
井直盛本來就蒼白的面容,變得更加煞白,身軀微不可察地顫抖。
他從來未曾想到過這一點。
他總以為對於自己的士卒有著絕對的控制。
他終於明白,有勇無謀哪怕只是表象,也會被人所利用。
蘇夢枕這個級別的智者,對於人心的掌握,已經到了可怕得難以想象的地步。
並非井直盛不強,而是蘇夢枕比他更強數倍。在智術的角鬥場上,蘇夢枕如同閑庭信步一般玩弄著井直盛的心理和計劃,好似貓戲弄老鼠一樣隨心如意。
井直盛續道:“那麽,伏兵一定不在谷內,而是在山谷兩側的山上。”
“伏兵設於山上,必然是輕裝部隊,才能在短時間內投入戰鬥。但這還不夠。”
“山上荊棘極多,山路陡峭,想要保證部隊及時下山,參與封堵我軍後路,必須要經過精心準備。”
他雙目緊盯著高據石柱頂端的蘇夢枕:“蘇堂主一開始預定的決戰地點,就不是了然坡,而是燃豆阪。在了然坡決戰,哪怕擊敗了我軍,我軍損失也不會太大,若神霄軍只是損失二三百人,下次還能卷土重來。”
“在燃豆阪決戰雖然危險,但借助此地的地形,一旦取勝,便可令我軍損失慘重。”
井直盛眼神如火,充滿了怒意,但細看就能發現只是為了掩蓋失敗的黯然:“那麽,陳管家該是蘇堂主的人。蘇堂主讓吳鋒勸降周毅,就是為了賣掉他,讓我們志得意滿地進入蘇堂主選好的戰場決戰。”
“好一條毒計……”井直盛吸著冷氣道。
勸降周毅,又借龍傲天之手殺死周毅滿門。許諾給周毅的好處,自然完全不必兌現。
更能以周毅為棄子,引誘聯軍入彀。
重重算計,一舉數得,其狠辣老道,已經超出井直盛的想象。
以井直盛的聰明,在事後當然能將一切分析得清清楚楚。
但已經遲了,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戰爭的成敗,就如同對弈,意在子先。
在對局開始前,蘇夢枕的心中就已無數次推演過戰爭的結果,而在那時,井直盛便注定入局慘敗,沒有絲毫翻盤機會!
面對井直盛這一番話,蘇夢枕並不作答。
因為沒有任何意義。
蘇夢枕一領青衫飄飄,飛空而起,退回己方陣中,留下井直盛沉默不語。
他已經將井直盛的鬥志打擊到了谷底。
明知是誅心之術,但在鬥智中慘敗的井直盛,也只能越發深入彀中,無法解脫。
龍傲天並不清楚前面的狀況,他催動中軍,緊跟著井直盛部的騎士向前,打算一同擠壓蘇夢枕的部隊入谷。
就在這時,呼嘯之聲震天而起。
此時已經入夜,兩條火龍驟然耀起。
那是火把大放光明。
兩支隊伍從谷口兩側的山嶺上衝殺而下,鋪天蓋地,自後方擠壓龍傲天的中軍。
而蘇夢枕也讓神堂軍中軍分作兩部,一部在他親自率領下,參與圍擊龍傲天部,另一部則與左翼蘇燦部一同向南移動而去,牽製三河兵,並預備迎擊顧泰能的神霄軍後軍!
“神堂蘇有光在此,爾等何不惜命!”白軍浪仰天暴嘯。
一嘯之聲,大地動搖,強絕的威勢隨著音波散發開來,令神霄士卒一個個面如土色,張皇相顧。
只見白軍浪一掌將一名神霄軍百夫長打得血肉成泥,如同一道旋風一般向神霄軍中軍的後方怒卷過去。
鐵壁一般的盾陣槍林,在他面前就如同紙糊成一樣,一捅即破。
神堂士卒們更是敲鑼打鼓,發出紛亂的聲響,以虛張聲勢,打擊神霄軍的戰意和鬥志。
喧天的鑼鼓聲,使得後方的神霄士卒們越發慌亂,驚叫不休。
“這……這是怎麽回事?”
“天啊!”
“明明是我們將敵人壓著打,怎麽轉眼之間,就成了這般模樣?”
高峰落谷的反差,令神霄士卒們難以接受,許多人直接木住了。
而在這千軍萬馬的戰場上,短暫的失神,便常常意味著自取死路。
神堂軍士卒刹那間士氣暴漲,一個個喝喊如潮,兵器鋒芒飛舞如白龍萬道,噴薄出無盡殺氣,肆意收割著神霄士卒的生命。
轉眼之間,神霄軍中軍的後隊即開始敗退,向著內部坍縮而去。
八門金鎖陣中,吳鋒部士卒們遠遠地眼見己方伏兵殺出,白軍浪如天神一般扭轉戰局,士卒們紛紛驚詫萬分,而後歡呼起來,士氣高漲。
吳鋒正壞笑著,拍了拍羅廷玉的肩頭:“狗,老大的演技怎麽樣?”
“棒極了!”羅廷玉豎起了大拇指。
吳鋒扳起一根手指,慢條斯理道:“珍瓏棋局第一重,舍一縣之地,誘降周毅。”
“第二重,舍道宮城,引誘聯軍入燃豆阪之彀中。”
“第三重,故意令井直盛突破我軍右翼,迫使聯軍主力進入谷內,難以回旋。”
吳鋒說得很慢,但彎折手指的動作卻快如閃電,骨節發出炒豌豆一樣的聲響。
三根手指,三聲響,如同為聯軍連敲三次喪魂之鍾。
吳鋒揚起頭顱,眼神向天:“這三重的珍瓏棋局,在戰前就已完全定下。也就是說,戰爭的勝負在發生之前,便已經決定了。”
小妖精齊琪射出美目異彩,卻向吳鋒撅了撅嘴,惱於吳鋒事先不肯告訴她真正的計劃。
吳鋒向齊琪微微一笑表示安慰,又負起雙手,看向神色複雜的姬紅顏:“本來該告訴小妞你的,只不過看你這傻傻的樣子,又怕你露出破綻,隻好連你一起騙過啦……”
姬紅顏微濃卻無比整齊好看的一對眉毛霎時間挑了起來,雙手叉起腰,明眸狠狠瞪視著吳鋒。
她之前認為吳鋒畏怯想要逃跑。現在才知道,吳鋒率軍下撤,正是為了取得更好的位置,與左翼的蘇燦部一同對聯軍進行合圍。
吳鋒打趣地瞧著姬紅顏憤怒的神情,卻是神色陡變,端肅如山,斷然長喝。
“全軍聽令,趁著這個機會,將陣勢變作適合包圍的雁形陣,向東南方向迂回,與蘇燦部一同夾擊顧泰能!”
這一局的目的,並不只是將神霄軍主力堵進在山谷裡,更要左右翼夾擊神霄後軍,形成連環包圍。
戰場運轉,皆在算計,恍若天成。
如同一副出自絕代名家的水墨畫,起始潑墨雜亂,全無章法,一旦構架完成,當中的精彩絢爛,便會驚豔天下!
“目標,一網打盡,一個也不放過。”吳鋒平靜地道。
……
時間倒退到吳鋒出使道宮城之前。
安祥城城主府的密室當中。
蘇夢枕悠悠看向吳鋒,眼神明亮如炬。
“中古之時,河北名將顏良文醜如何?”
吳鋒毫不遲滯,斷然答道:“有勇有謀。”
“為何?”蘇夢枕立刻追問。
“此二人轉戰河北,多有戰勝,豈能是有勇無謀之輩?”吳鋒平靜作答。
蘇夢枕又問:“有勇有謀,為何而死?”
吳鋒微微沉吟,而後道:“勇不足以安邦,謀不足以定國,是以取死。”
蘇夢枕拍著吳鋒的肩頭大笑:“鋒兒,明白這一局的關鍵了嗎?”
吳鋒也長笑起來:“吾觀井直盛,如插標賣首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