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龍傲天對雪齋禪師道:“在我軍前隊的衝擊下,蘇夢枕部已經完全潰逃,蘇有光那一部敵兵還在負隅頑抗。”
由於一東一西分成兩部分的緣故,神堂軍撤退時很難直線回歸安祥城,只有少量神堂軍能夠從山谷逃回。蘇夢枕一開始看似完美的布陣,如今兵敗之後,卻導致了左右不能呼應的惡果。
“留下一小部分精銳牽製蘇有光部即可。”雪齋禪師斷然道:“蘇有光部現在也不會有多少戰心,很快必將撤退。不過,要抓,就抓大魚,以主力追擊蘇夢枕。”
又道:“我過去統領前部,你帶領大軍作為後繼。”
龍傲天一驚:“師父,你有傷在身……是不是讓影舞者代替你?”
雪齋禪師平靜道:“我若不親自上前,還有誰可能捉住蘇夢枕?此人不除,這一戰終究稱不上完勝。”
龍傲天再無話可說。
雪齋禪師引兵向北而去。
他思緒悠悠,卻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同樣是這樣乍暖還寒的天氣……
記憶湧上,雪齋禪師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似乎變得年輕了起來,充滿活力。
……
“西面是井伊谷的部隊。”一名年二十許,容顏清潤的僧人聲線清澈,向一名金甲高碩男子稟報道。
金甲男子三十歲出頭模樣,正是最年富力強的時候。仙甲雕龍,頭戴盤龍盔,方面闊口,棱角分明,眼神如刀,有一種雄步世間的霸氣。
“井伊精騎,侵掠如火,倒是久聞大名。”龍戰野微笑道,眼中卻充滿不以為然的神色。
雪齋禪師又道:“北面趕來的,是三河劍派李毅的人馬。”
“李毅這老家夥,也算是個名將了,上次顧將軍去襄陽郡裡頭試探,還吃了點小虧。”龍戰野悠悠道:“聽說他孫子李清比他更有意思?”
一面一位黑臉大將登時臉膛變成黑裡透紅,尷尬道:“上次可惜沒有聽小兒泰能的諫言,不然的話,襄陽城現在已是咱們的囊中之物了。”
龍戰野大笑道:“顧大將軍不必難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當初僅是小挫而已。李毅既是名將,襄陽郡也非一兩戰能拿下來的。”
雪齋禪師道:“另外,豫西的神堂也派了援兵。”
“哈哈哈……”龍戰野拍著桌子大笑:“三川南陽,天下弱兵……”
他笑得喘不過氣來,然後對雪齋禪師道:“雪齋,這八個字,天下皆知,問題是,你相信嗎?”
雪齋禪師淡淡道:“不信。”
“極好。”龍戰野道:“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雪齋禪師繼續稟道:“從東邊過來的,是青徐四大將中的小笠原和木曾谷。”
龍戰野笑道:“這麽遠跑過來照顧咱們……小笠原弓馬名世,木曾谷之兵擅長山戰,都有強兵之稱……”
“加上在咱們荊南老家邊上看住咱們後備部隊的江東北府軍,扎手的敵人算是齊了。”
“打小小一座引間城,就引來這麽多好主顧,實在是太看得起我龍某人了……哈哈哈哈!”
雪齋禪師道:“稟主公,我軍攻城不克,士氣銳減,如今又被敵人四面八方包圍,情勢極為不利……”
敵人的數量,接近神霄軍的兩倍,神霄軍因攻城不克,不但傷亡不小,而且鈍兵挫銳,缺乏戰意。
顧大將軍亦道:“將這麽多互相之間有矛盾乃至是世仇的大小諸侯結合起來,
步調一致地對咱們發起圍攻,時間算計得絲絲入扣滴水不漏,敵人的軍師實在不簡單,大有中古水鏡八奇當中的鳳雛之風……” 龍戰野一揮手:“那就把麻煩的事情一次性解決掉吧。傳令,全軍向西南移動,依山扎營。”
雪齋禪師驚道:“主公,南山險阻不足以抗敵,又缺乏水源,更是靠近引間城,容易被敵軍出城襲擊。依此扎營,弊大於利!”
龍戰野嘴角掛著落拓的笑意:“攻在於意表,守在於外飾。若不如此,怎能解決問題?”
雪齋禪師無言,以手扶額,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日子裡,情況對神霄軍越來越不利。
糧食和飲水都快速消耗,龍戰野被迫減少士卒的食水配給。
一開始還能通過飛劍隊從空中輸送一定量的補給,但當包圍網越來越緊密,越來越窄小,戰地之中,弓弩密布,飛劍隊也便變得無計可施。
除非征天高手,不然一般的修真者在高飛時會變得異常脆弱,在弓箭隊面前簡直就是活靶子。
何況,聯軍當中也有飛劍隊。
因為缺乏食水,士兵們十分不滿。
敵人一波波的進攻,也讓神霄軍傷亡慘重。
士氣越發低落,士兵們紛紛逃散,一天比一天少,甚至整隊整隊地投降敵軍。
南山。
龍戰野與雪齋禪師在山坡上並肩而立。
“主公,你受傷了。”雪齋禪師看著龍戰野身上的傷口。
血帶著淡淡的金色。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龍戰野不以為意地道:“若主帥不能身先士卒,親身流血,又如何振奮士氣?”
雪齋禪師暗歎一聲。
龍戰野多次帶著精銳衝殺出營,襲擊敵軍,雖然每次都斬獲若乾首級回來,但卻改變不了大局。
大軍依然被重重圍困不得脫,糧食越來越匱乏,能鬥之兵越來越少。
敵人的包圍井井有條,無懈可擊,其布置絕非凡將手筆。
“壕溝和陷阱開掘完畢,現在敵人不敢再進攻,逃跑的士兵也少了很多了……”雪齋禪師道:“不過……咱們派出去征糧的小隊遭受襲擊,傷亡慘重。”
“另外,偷襲敵軍糧道的分隊也被敵人將計就計伏擊,幾乎全軍覆沒。”
因為缺糧,龍戰野派出小隊輕裝行動,在附近搜刮糧草,說得好聽是征糧,實際上根本就是搶劫。
這種做法雖然紓解了一部分的困難,卻激起了周遭的民憤,越來越多的民兵自發地加入圍攻神霄軍的隊伍當中,參與建造工事,圍堵神霄軍。
龍戰野等人的處境也變得越來越艱難。
“主公,我有一策……”雪齋禪師明亮的雙目轉動著,正斟酌著該如何表達自己的見解。
龍戰野卻一揮手,打斷他的話:“如此好風日,安心觀山,何必說些煩心事,徒煞風景?”
雪齋禪師隻得悠悠一笑:“觀山……為何不說賞山?”
龍戰野哈哈大笑起來:“本質有異。”
又道:“天色將晚,今天晚上有馬肉馬血宴,大家好好快活!”
現在全軍上下已經須得宰殺馬匹,以馬肉為食,馬血為飲,龍戰野卻仍舊一副全不介意的模樣。
雪齋禪師心頭一閃。
他再次整理著自己的思路。
突然間明白了什麽。
十日後。
月黑風高,天空中只有幾點星辰。
一隊步卒銜枚疾走,於山野間行進著。
隊列整齊,步調完全一致,哪怕在荊棘中行進也幾乎不發出絲毫聲音,顯出極佳的訓練。
突然間,無數火把驟起,眼前一片通明!
“龍戰野,受死!我等在此等候多時了。”
一名長腿長手,隆鼻眯眼,神情精悍的老者怒吼一聲,帶著一彪人馬攔住隊伍去路。
此人一襲錦茵道袍,法寶很是奇特,乃是夾在腋下的一個藤球。
“哈哈哈哈……”龍戰野大笑起來:“李毅老爺子,幸會。”
身後的隊伍卻是幾乎在彈指之間布成陣勢,如同金湯鐵垣一般。
李毅冷笑道:“龍戰野,你在軍議上說是要劫營逆轉勝負,乃是說給營內的細作聽的,真實目的乃是拋下大部分部隊,帶著小隊突圍,只要保住性命,便能東山再起,我說得對不對?”
龍戰野並不直接作答,而是道:“你這支隊伍人數不少,不過拿下我身後的這支精兵,卻還欠奉,東西兩個方向,還有兩支部隊正在趕來吧。”
李毅嗤笑道:“是又如何?你等必死於此地。”
龍戰野又道:“但只是你這支部隊,三河兵都不多。”
李毅眼神微動。
龍戰野長笑道:“你做這個盟主,拿下擒殺我龍戰野的大功,損兵折將則派在其他諸侯身上,好算計,好算計。”
“而且三河軍的主營在南山西北面二十裡處,三面臨山,依照地理,最是安全。如果聯軍戰敗,並不會波及三河軍,三河軍還能趁亂接收聯軍敗兵……”
“無論勝負,都是三河得利,主策之外,更有副策。這位軍師的算計,當真精妙。”
龍戰野以指頭點著李毅面門:“加上識破我的劫糧之策,前幾日還破了我的龍行陣法,此人的智慧,非你可比啊……”
李毅冷笑道:“竟能看出那人並非老夫,不過也無所謂……”
龍戰野卻是揮手:“不不,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只是在為你那十二歲的孫子李清擔心,怕他太過早慧,以致妄自尊大,日後再無進境……”
李毅身軀一震:“你……你怎知道是清兒……”
龍戰野長吼一聲,如同炸雷:“李毅老匹夫,拿命來!”
竟是趁勢身形席卷,如同旋風,向著李毅猛撲而上!
轉眼間兩軍便鏖戰在一起。
另外兩支部隊很快也趕到,為了拿下龍戰野,出動的全是聯軍精銳。
然而龍戰野布陣極為精妙,倉促之下,聯軍也拿不下龍戰野所帶的這一支不大的部隊。
戰酣之際,龍戰野瞪視著李毅。
“你可考慮到,你的主營會出什麽事情?”
李毅聞言,突然大笑起來。
“是那一批降兵對吧?清兒早看出他們有問題……你真實目的,其實是用自己作誘餌,讓我們轉移注意力……”
“另外,你還想利用那些看起來是戰壕的壕溝來開辟地道,奇襲聯軍,可惜這都在清兒的算計當中……”
龍戰野悠悠道:“李毅老匹夫,你說對了。”
李毅頷首道:“所以,你死定了。”
龍戰野擺手道:“且慢。你知道我為什麽說擔心你孫子嗎?”
李毅一愣。
龍戰野斷然道:“他為了實行那所謂的副策,將大營扎在枯葉林間……而我的副策,就是讓你們中九流軍師都不會中的計策。”
李毅如今真的臉色變了。
“火……火計……你竟然打算連潛入三河軍營的你方細作一起燒?”
龍戰野雙眉一軒:“你之前不還說我打算拋棄主力逃回去?比起拋棄自己的大軍,只是燒死一些細作又有何妨?”
天邊,突有連天火起,映紅層雲,喊殺之聲大作!
李毅咬牙切齒:“龍戰野,不要以為這樣就贏了。這無懈可擊的包圍網,絕不會因為三河營寨被燒便完全破壞,你等仍是甕中之鱉……”
龍戰野灑然道:“如果毀掉引間城又如何呢?”
引間城是困住神霄軍的包圍圈當中最重要的一環。
李毅一驚。
隨即嗤笑:“怎麽可能,你等猛攻引間城一月不下,損兵折將,現在還想毀掉它……”
話音未落,轟鳴之聲震天而起。
李毅等人瞠目結舌。
“一整座大山,徹底塌了……”
有士兵喃喃道,被這天崩地裂的可怕情景駭得僵直如木。
龍戰野目光驟厲:“長沙龍家世代相傳,尋龍觀山之術。”
“挖掘戰壕陷阱,並以地道作為偽裝,實際上則是以掘金眾破壞南山,山崩直接摧毀引間城,再以泥石流攻破聯軍——而掘地出水,也可供應全軍所需!”
“火燒三河營,土攻引間城,這,就是我的副策!”
李毅沒有說話。
他知道,聯軍完了,三河軍也要傷亡慘重。
前來圍殺龍戰野的各諸侯人馬,紛紛崩潰,他們急於察知他們戰友和主公的情況,已經再無戰心。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龍戰野面色冷冽,再次殺入聯軍陣中。
聲如驚雷,天搖地動,神鬼皆驚。
聯軍士兵聞之,魂魄俱喪。
龍戰野所過之處,血流成河。
大戰場上同樣如此。
假裝逃走的神霄士卒,已經不動聲色地重新集合攏來,佔據了大小要隘,包括火燒三河軍營的關鍵位置。
天時、地貌、風向、氣候,都在龍戰野的算計當中。
雪齋禪師一直在一邊冷眼旁觀,沒有說半句話。
他終於明白了“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的真義。
如此縝密卻又驚險的計劃,必須要有一個視生死於度外的主公。只有為將帥者泯不畏死,士卒才能視死如歸。
這一戰,聯軍損失戰兵四千以上,民兵死者接近兩萬,積屍成山,流血漂櫓。
三河、神堂、小笠原、木曾谷等名門皆損失慘重,撤回本領休養。井伊谷等南郡各派紛紛詣龍戰野軍門請降。
而受到這一戰的影響,本來還殘留著大量反抗勢力的江夏郡也完全平定,不用一兵。
荊北之地,已經只剩下襄陽郡尚未納入神霄的掌控之下。
戰後,龍戰野與雪齋禪師再次並肩立於南山之上。
清風徐徐,日光和煦。
“果如主公所說,麻煩的事情,終究是要一次性解決。”雪齋徐徐道。
他眺望向山下,山勢已經大變,山脈尾部的引間城,已經完全被泥土所覆蓋,一同埋葬的是數千生靈,其中不乏兒童。
龍戰野仰面,呼吸著空中淡淡的花香,卻似乎仍舊帶著戰血的腥氣。
“我其實不需要軍師。”龍戰野很是利落地道。
如果主公有完整的謀劃,的確不需要其他人置喙。
雪齋禪師聞言,一時黯然。
是啊,主公本身智謀,便已極為高明。麾下更是文有主公的舅父王彥雲,武有鬼神之勇的驍將福正成,此二人皆是一時國士。
自己被從山中請出, 大約只能充實主公本就龐大的智囊團,裝點門面罷了。
但龍戰野隨即又道:“但我的全盤計劃,你是唯一一個在完全發動之前就猜出來的。”
雪齋禪師突然感到手上一熱,被一對堅實的大手握住手掌。
龍戰野凝視著他的雙眸。
“我喜歡用自己的血來鼓舞士氣,甚至親自刺殺敵將。”
“這很有效,我也必須在大世真正來臨之前,讓神霄擁有足夠逐鹿天下的實力。”
“但結果是如今我不過三十出頭,便已滿身暗傷。透支了太多壽元,大概不能得享天年。”
“我現在的兒子們都沒有足以取得天下的器量,以後恐怕也不會有。”
龍戰野重重拍著雪齋禪師的肩頭:“你比我年輕十多歲,待我去後,神霄的未來就交給你——請你好好輔佐我那些不成器的兒子們,拜托了!”
穿越了三十多年的時光,雪齋禪師依然感受到那雙大手的溫熱。
眼中再次湧上了淚光。
這一次摧破強敵,憑借的同樣是示敵以弱,誘其一步步落入陷阱的輕敵之計。先主的魂魄,至今護佑著整個神霄。
龍傲天雖然比不上他軍神般的父親,但至少比前面的那幾個要優秀。
有自己的輔佐,神霄不懼任何強敵。
“先主,雪齋不辱使命!”看著敵軍如潮水般敗退的情景,雪齋禪師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褪去了一向的從容。
他大聲命令道:“諸軍,隨貧僧追擊殘敵,必定擒殺蘇夢枕這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