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斯庫裡回師西漠,大軍在敘利亞登陸,向正在橫衝直撞大肆破壞的鮑嘉德軍猛撲過去,這場戰事終於徹底落下了帷幕。
鮑嘉德早有準備,並設下了埋伏。
然而戰場正面對決,他的智謀往往略遜一籌。
一番較量之後,因為斯庫裡長子默啜和三子凱末爾的苦戰,鮑嘉德被纏住了半個小時,就這半個小時決定了整場戰役的勝負。
斯庫裡以剛剛登岸的疲兵擊敗了鮑嘉德的波斯精銳部隊,斬殺戰兵八百余人,並殲滅了五千多人的輜重隊,繳獲糧秣甚多,趁勝收復大馬士革,將鮑嘉德驅趕回波斯境內。
當然面對鮑嘉德這樣的對手,突利軍同樣付出了三百名戰兵的代價,而且一名被斯庫裡撫養長大的出色青年外交官戰死沙場。
算上鮑嘉德之前攻陷大馬士革,擊殺守將峻溪?胡安,並在敘利亞境內大肆搶掠,綜合起來,斯庫裡還是吃了些小虧。
……
突利同盟首都安卡拉,蘇丹王宮後殿。
“法斯特戰死了麽?”斯庫裡放下手中的咖啡杯,道。
“是,父親。他走得很勇敢,至少帶走了五十多個強敵的生命。敵人都不敢相信他只是一位負責外交工作的僧侶而已。”凱末爾低著頭,恭敬地回答道。
“如同他的父親麽?當年我砍下他父親首級的那一刻,對於這個將自己逼得幾乎要走投無路的敵人,並沒有任何仇恨,只是生出了幾分敬意……”
他忽然歎息一聲,伸手摩挲著額頭,曾經俊美如同漢白玉雕鑿成的面龐,已然生出了幾道溝壑。
斯庫裡的目光淡褪了威嚴,眼中迷離起來,回憶起那茫茫如同煙霧的過往,語氣忽然轉向慈和:“我的兒子,我快要老了,很多話如果不說,就會爛在心底,和我一起帶進墳墓。你雖然曾經在開羅做過人質,終究是如同鮑嘉德那個小子一樣,是在蜜糖和牛乳鋪成的樂園中長大的,這一場戰事已經結束,你就來聽聽我還年少時的故事吧……”
他的眼神微微黯淡,但依然有著莫名的壓迫感。西國的鬣狗已然成為整片沙漠的霸主,威勢絕不輸給最彪悍的蒼狼。
“我知道,你和很多人一樣,認為你的伯父是被我所謀害,所以對於我訓導你們要兄弟團結一心,並太不以為然,是不是?”
凱末爾一愣,不知道怎麽回答。
斯庫裡搖頭一笑:“那就從這個故事的開頭講起吧。”
“你的爺爺在卡特萬戰死的時候,父親只有八歲。”
“他臨死前留了遺言,將部落領地西北部的大片草場留給我,這些草場足夠讓我豐裕地長大成人。姆拉克一族的族長阿薩被指定為我的監護人。”
凱末爾沒有發話,只是靜靜地傾聽。他意識到,父親那神話一般的過往當中,無疑有著不少隱藏的辛酸。無論他對父親的言行有多少不認同的地方,他也不得不承認父親的身上,往往閃爍著賢者的光輝。
一個天生賢者氣質的人會成為一個不擇手段的梟雄,自然有其中潛在的原因。
“阿薩欺你的父親年紀幼小,打著看護的旗號,侵奪了我的全部遺產。我失去了棲身之地,得不到一口熱水,一塊新鮮的食物,每個夜晚,只能睡在神廟的角落,偷吃一些殘碎的祭品,用來填飽自己的轆轆饑腸……”
凱末爾露出了驚愕的神色,他知道父親後來屠殺姆拉克一族,就是這個原因,但從不知道父親曾經那樣窘迫。按照父親以前的說法,伯父生性軟弱,忌憚於姆拉克一族的勢力,沒能幫父親奪回遺產,但還是從自己的領地中撥出一筆錢作為父親的生活費。
只不過,斯庫裡講起這樣的辛酸歷史時,表情竟然異常地平靜,散發著賢者的氣質,仿佛已經完全看淡了榮辱。
“只是靠祭余的殘羹剩飯,並不能讓自己生存下去。於是我以部落首領兒子的身份,向牧民們討要食物,在遭受冷眼和嘲諷的時候,我也很多次想過就這樣餓死算了,只是最後還是不甘心。童年的夢想還沒有開始,怎麽能夠就這樣死去呢?活下去,是我當時唯一要做的事情。”
“我從沒有向你的伯父求助,甚至那段時間沒有見過他一面。他如果要乾預,早就乾預了,他是忌憚你的父親從小就遠超於他的志向才能,存心要令我困餓而死,這一點,我看得清清楚楚。”
斯庫裡只是淡淡說著這些,言語中沒有絲毫的恨意。
“乞食的日子持續了兩年有余,直到你爺爺的一位妾室實在看不下去,認為讓前任首領的兒子討要殘羹剩飯為生,實在有失部族的體面,才將我接到她那裡,從此我將她當作母親看待。”
“又過了四年多,你的伯父才將領地歸還給我,因為當時阿薩暴死了。當然其實是被他所殺。依賴強佔我的豐厚領地,阿薩在部落裡面的勢力越來越大,能夠調動兩百人以上的精銳戰士,並且行事自專,不遵從首領的號令。這種事情,你的伯父無法忍受。”
“我拿回領地的那一刻,也被迫寫下一份誓書,聲明自己年輕氣盛,只要做出一點點沒規矩的事情,當作不忠於本家看待,甘願接受兄長的任何處置。”
凱末爾愕然,終於明白,那位早逝的伯父,根本不像傳聞中所說,是什麽軟弱的人物,而是一條陰狠毒辣的大蛇。
“你的伯父並不像我後來宣傳的那樣無能,實際上,他同樣有著整合突利同盟的志向,與周圍的部落聯合,擴張著自己的勢力,並且知道什麽是最有效的攻略方式。他聯合五個部落,欺負紅河部落的孤兒寡母,打算瓜分紅河的領地。然而,在進攻的關鍵時刻,他中了毒箭,在軍營中暴死……”
“在聽聞他死訊的一刻,我隻感覺到天塌了下來。”
“什麽?”凱末爾驚呼失聲。
“你要明白,每個逆境中成長起來的人,都有著最深沉的恐懼。名將不是天生的,在危難中,忐忑才是正常的反應,經過了忐忑的艱難過程,才能下定決心,做出最強大的選擇。當時,你伯父的兒子,比起紅河部落那位十五歲的小首領要幼小得多,而我當時也不過十七歲而已……你伯父的死,使得蒼風部落有著更好欺負的孤兒寡母,部落在頃刻間從侵略他人者,變化為一塊群狼可以隨時爭搶的鮮肉……”
凱末爾這才明白,父親當時能立即感覺到恐懼,才體現出超凡的一面,那是完全超越一般人愛憎的理性啊!
“所以說,我沒有謀害你伯父的動機。你的叔父在部落裡和我威望相仿,兩人共同擔任幼主的監護人,只能令部落進一步失去凝聚力。我如果要奪權,至少要等部落強大一些之後,才會享用勝利的果實。”
“當時,面臨父親和兄長的辭世,外有埃及和波斯兩大強國的壓迫,內有兄弟之間的不和,近在咫尺的群狼虎視眈眈,我幾乎不知道怎麽生存下去……”
斯庫裡歎了一口氣:“終於要提到法斯特的父親蘭德爾了。當年在卡特萬戰場上,你的爺爺為了救他,留下來斷後,結果戰死。但在突利同盟崩潰後,各部落被迫在埃及和波斯兩大強國之間站隊。蒼風部落選擇了埃及,而蘭斯部落則選擇了波斯,在呼羅珊那頭老狼派駐在安納托利亞的總督的支持下,悍然進攻我們,以五千兵力包圍了只有一百人防守的於夫羅城堡。那位總督甚至帶給了他呼羅珊的親筆信,只要他能掃平周圍的部落,就讓他做整個安納托利亞地區的代言人。”
“我不恨他忘恩負義,因為這樣的事情我也沒少做。大家都只是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抉擇而已。”斯庫裡喃喃道:“少年的經歷讓我學會了善,更學會了惡。”
“我向博德部落求援,而後和你的叔父一同帶著部落僅有的八百精兵出征了。我們都做好了戰死的準備,如果我們戰敗,你伯父的兒子可以以族長的身份投降,令家族保存下來。而我如果贏了,將要拿回我所應得的。你的叔父當時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過程很簡單,法斯特的父親布陣並沒有什麽問題,哪怕我和援軍在城堡前方,從三個方向壓製他的進攻,但因為兵力只有他的五分之一,實在無法抑製軍隊的崩潰。”
“於是蘭德爾先生越過河水,向我這邊衝了過來,我一箭射中了他的胸膛,又給了他一鞭子,將他抽落在馬下,用短刀割下了他的頭顱,而後收攏潰兵,攻下了蘭斯部落掌控下的兩個郡。”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畢竟這一生中,已經經歷過不知道多少次這樣的生死惡戰。
“戰後,我被當作部落的救星。你的叔父不滿我的威望,認為自己的戰績並不下於我,於是也投靠了波斯一方。我先發製人,指他有意謀反,發兵殺死了他。”
“我饒過了你叔父的兒子,因為他幼小。但你伯父的兒子是不是應該活著,我感到很猶疑,他同樣幼小。”
“這時候,更加幼小的你出生了。看著你那可愛的臉,我下定了決心。如果連部落首領的位置也無法得到,我拿什麽去讓你得到一個好的童年啊……於是我毒死了兄長的兒子,奪取了家督之位。”
凱末爾聽到這裡,已經開始顫抖了,他終於明白,父親遭受了多少苦難,又經歷了多少抉擇。西漠之雄也是從懵懂少年成長起來, 在風沙和血火中,成為大陸第一的智將和梟雄。
“接下來,我攻打了蘭斯部落,同時將蘭德爾的幾個兄弟全部殺死。但蘭斯部落並沒有立刻滅亡,我還沒能力消化相當於我領地六倍的大部落。蘭德爾的小舅子繼承了蘭斯部落的殘余領地,成為新的首領。”
“蘭德爾的兒子法斯特落到了我的手裡。為了展示我的仁慈,我決定不殺他。只是該怎麽處置他呢?將他歸還給蘭斯部落?讓他像我那樣被所謂的親人迫害,遭受饑寒之苦?”
“我決定自己收養他,讓他和你們一起長大,能夠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得到最好的衣服和食物。在他長大之後,將要接受最危險的任務,在關鍵的時刻成為死士,為我們流血,甚至死去。但如果他能看透恩情的本質並有足夠的才華,也可能跳出這個怪圈,奪回自己的東西。如果效力於我而不死,卻也能得到豐厚的賞賜。”
“有人認為我收養仇人的兒子,讓他們殺死我更多的敵人,如此循環,像養老鼠一樣繁殖;一則沽名釣譽,二則利用他們為自己去死。但不可否認地是,如果我不收養他們,他們很多會被親戚和家臣欺壓,饑寒交迫而死。還是那句話,人們都只是做出對自己有利的選擇。”
斯庫裡笑著站了起來,用衣袖擦幹了兒子眼角的淚花:“不要為法斯特悲傷,也不要為我的經歷感歎。法斯特的父親在亡靈的世界見到兒子,只會感歎世事的無奈,並不會憤恨我的所作所為。現在我想靜靜地喝一杯咖啡,你也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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