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維隆海灣的諾曼艦隊雖然被摧毀了,戰爭還遠沒有結束,南意大利的諾曼補給艦避開了古代的亞克興外海,佔據了更南方的克基拉島後,開始源源不斷增兵,來自小倫巴底亞的傭兵為羅伯特公爵重新填滿行列。此時希臘人的皇帝仍未趕到,威尼斯艦隊的基地遠在達爾馬提亞,他們的“海上總管”停駐在迪拉奇烏姆港,滿足於之前的勝利,再無出海南下的欲望,這令阿普利亞公爵羅伯特·吉斯卡獲得了寶貴的喘息時機。
奧德裡克為自己的軟弱付出了代價,他成了一名槳手,他的領主卓戈難以承受俘虜的生活,早已一命嗚呼,這個佛蘭德人臨終前依然不甘心自己的下場,他面色蒼白,指骨枯瘦,只是以最後的情愛告訴奧德裡克,自己決定將全部遺產都留給他。
什麽遺產,奧德裡克自嘲地苦笑,卓戈的頭腦顯然被燒糊塗了,這個佛蘭德騎士的盔甲和戰馬早就被威尼斯人拍賣,他在家鄉也沒有留下任何產業,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身材和武藝,羅伯特公爵那位年輕的兒子博希蒙德甚至不會正眼瞧他們主仆一眼。
黑暗中,英格蘭人的間諜本能反倒蘇醒過來,他知道自己不能沉淪在這裡,他不再是一個漁夫的兒子,他和那些說著各種語言的威尼斯槳手似乎打成一片,可是他不是那樣的人,永不再是。
“卡普亞人造反了?”有一天,正在刷洗船艙的奧德裡克聽見一個聲音,明顯屬於威尼斯人。
“噓……是卡普亞伯爵投靠了皇帝。”
卡普亞的喬爾丹諾雖然以親王自稱,威尼斯人卻用過去倫巴第人的“加斯塔爾多”來稱呼他,作為一個英格蘭人,奧德裡克對這些稱呼的實際含義並不是很清楚,只是在頭腦中自動替換成了盎格魯撒克遜人和丹麥人的伯爵或者總管之類。
從兩個威尼斯人的私語聲中,奧德裡克辨出了一些不連貫的片段,他自己補全了剩余的細節——亨利皇帝的攻勢並不順利,托斯卡納方向完全被瑪蒂爾達的軍隊控制著,皇帝只能從維羅納向羅馬涅方向進軍,條頓人在這條狹窄通道的攻略不算順利,而羅馬城更沒有如亨利和克萊芒三世所願一鼓而下,只是誰也沒有料到,這個時候,卡普亞會發生意外。
威尼斯人顯然並不看好那位亨利皇帝,如今的局勢已經很明朗了,無論皇帝在帕維亞加冕倫巴第鐵冠時發下過如何狂妄的豪言,羅馬依然堅若磐石,一切攻擊都被宗座的盟友擋在永恆之城的外圍,哪怕有卡普亞伯爵的反亂。在宗座心中,這不過是諾曼人的又一次內訌,喬爾丹諾的目標顯然是羅伯特·吉斯卡公爵,這頭反覆無常的豺狼絕不會給頓兵城下的亨利送去一兵一卒。
一切又恢復黑暗後,奧德裡克的瞳孔如同貓眼一般張大著,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對於一個間諜來說,這樣的信息簡直是湖底的珍貴寶石,如果他能夠恢復自由,他可以想出十幾個可以為這條消息付錢的人——如果……自由!
威尼斯艦隊得意洋洋地控制著整座拜佔庭港口,坐觀諾曼人整夏地攻打這座城市,拜佔庭守將喬治·帕列奧列格的將道也是這些意大利人的品評對象,而在港口的船艙底,一個英格蘭間諜安靜地蟄伏著。
阿列克修斯皇帝遲遲不見的原因是,他的禁衛軍數量嚴重不足!基輔的緊張局勢早已令兵源枯竭,從涅瓦河到第聶伯河的“七瀑布”,雅羅斯拉夫的子孫們四分五裂,巴西爾時代帝國一次性接受六千精銳瓦蘭吉人的盛況已是往事,
曼茲克爾特之戰後,這些北方武士在帝國的內部傾軋中互相殘殺,以換取某個自稱為皇帝之人的賞賜,在前番兵變中,皇帝自己便親手消滅了大量瓦蘭吉衛隊和“不朽軍團”,如今他只能面對軍械庫中用於賞賜的裝飾白銀和黑金的單刃斧獨自發愁。 西方也沒有什麽好消息,丹麥人剛剛結束一場內戰,挪威人和英格蘭人似乎在準備著什麽偉大事業,他們最好的武士都不願離開自己的國王。
史家喜歡誇耀北方人的忠誠,阿列克修斯卻明白這不過是金錢的力量,北方人尤其愛好不擇手段地贏得金銀,那位著名的挪威國王、“北方閃電”、“保加利亞縱火犯”哈拉爾德·哈德拉達便是典范,當他因為貪汙而被皇帝逮捕時,他便認為米克裡加德之王侵犯了北方人的傳統權利,然後加入了一場叛亂,為新皇帝殺死了舊皇帝。
阿列克修斯·科穆寧戎馬半生,對這些蠻族的劫掠愛好一清二楚,當君士坦丁堡的市民猶自抱怨皇帝的禁衛軍在神聖的聖索菲亞教堂到處塗鴉,用他們粗俗的如尼文褻瀆天父時, 阿列克修斯卻清楚地知道禁衛軍做過的那些更野蠻的事情。
可是如今他隻恨這些北方蠻族的數量太少!
救援迪拉奇烏姆已經不能再拖延了,天知道那個幾乎空國而出的羅伯特·吉斯卡一旦站穩腳跟會對首都造成何等威脅。如果不能在西面擋住入侵者,科穆寧王朝的命運、羅馬帝國的命運都將黯淡無光,阿列克修斯也不過是這數十年裡又一個卑弱的希臘國王,在一片古代帝國的殘山剩水上扮演著世界之主的角色。
有人說,名將巴達斯·斯科萊魯被抓到巴西爾皇帝面前時,後者曾問他自己應該如何統治,巴達斯的回答是:“消滅軍隊的高層;不要讓士兵們享福,要用苛稅榨乾他們,這樣他們才能老實安分;不要讓女人乾政;時刻保持威嚴;不要讓太多人知道你的計劃。”
阿列克修斯不經意間踐行著巴達斯的話語,他對一切軍人和隨員都極為嚴厲,各個翼形隊都受到持巴庫魯姆的白袍衛士監督,那些鐵甲騎兵則將彩色的鐵鱗片胸甲穿在內襯軟件外,他們的戰馬卻沒有披鎧。皇帝的軍官身披著藍金色肩帶,披風上的紫色鑲邊暗示著其高貴身份,在他們頭頂,一面瓦蘭吉禁衛軍的三角旗飄揚在半空,花紋與禁衛軍的侍從長官紅袍上的紋飾幾乎一模一樣。
帝國的精華都在此處了,阿列克修斯神色肅殺地觀看著不足二千人的瓦蘭吉人,裡面還包括一些鐵匠和廚子,科穆寧皇帝感受到一種對命運的畏懼——這只是昔日大軍的吉光片羽,如此高貴的遺跡,卻令人不由問起:何處是戰馬,何處是騎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