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芙在夢裡見到了自己的家,深棕色嶕岩上的一座舊堡,通過吊橋緊鎖在海岸上,作為地基的那塊巨石已經接受了上百年的風浪衝刷,或許再過個一百年便會徹底銷蝕,然而就是這樣搖搖欲墜的基業,也足夠她的兩位兄長爭個頭破血流了。
她又夢見了那個埃爾金要塞的男孩,那個她曾經偷看的影子,在斑駁的石牆間穿梭,不斷揮舞著一把黑色的大劍,似乎要直衝蒼穹……
求求你,父親,不要逼我。
沒有人在乎,她再次向虛空中注視,注視那古老遺跡間的冰冷劍鋒——這就是我的命運?
日升時的飛鳥細鳴格外輕柔,野草雜鋪在灰燼覆蓋的黑土上,讓人不禁想起荒涼殘酷的北方。
只有太陽的光芒如金色的長矛刺透雲層,竟讓遍布著戰爭殘骸的廢土顯出些歡快的生氣。
一條野狗用黑色的鼻子拱著曾經的屋角,煙塵和油脂的腐朽味道仍舊從那個方向傳入鼻孔,安格斯皺著眉,扭開頭,讓自己不去看那片廢墟旁的景象。那堆硬邦邦的物體就像成捆的動物毛皮一樣躺在地上,野狗陰森的白牙總是在他的腦海中浮現:而他昨晚居然沒有安排任何警戒!這樣的荒野裡,就算沒有那些士兵,也可能有什麽畜生趁著自己熟睡把大家全部開膛破肚了。
“該趕路了。”安格斯將一塊乾酪扔到梅芙面前,剛睡醒的少女臉頰上全是淚痕。
一座廢棄修道院的高大石柱前,他看見一群與眾不同的路人,為首的顯然是一名教士,灰色的法衣罩著藍色的長袍,象牙般斜倚在石柱的陰影下。
古怪的是,這個人的身邊竟只有一群黑袍的修士,一個士兵也沒有。
或許他們會需要一個傭兵?
嘩嘩的甲片摩擦聲驚動了那個正在沉思的人,他發覺弟兄們的情緒似乎受到了影響,舉目望去,一個神色莊重得像是要隨時拔出闊劍的年輕武士正在逼近。
他的坐騎在身後噴吐著鼻息,馬蹄不斷敲打地面。
“聖母保佑您,孩子,你想要什麽?”
“邪惡的時候,不是嗎?”年輕的高地勇士答道,“這地方到處是野獸和士兵,你們是我這三天見到的第一群普通行人。我想……或許,您需要一把劍?”
普通行人……教士暗自揣測著對方的話,他的使命是不能透露的,但是這個人是否已經看穿了,就像一個間諜看穿另一個?
他仔細打量著安格斯的表情,不,這不是個間諜,他並沒有學會控制臉上的每塊肌肉,任何感情的波動都顯露在表面,然後又試圖靠言語禁錮感情,這在自己這樣經驗豐富的老手眼裡,簡直是個雛兒,一切都太可預測了。
但是這個年輕人並不無聊,教士暗自思索:他的胡須只是一種對真實年齡的掩飾,一堵防備著整個世界的城牆,背後蘊藏著無盡的幽暗,他對自己的打扮似乎有種厭惡……或者——恐懼?但是一個隻受怒火控制的戰士為什麽會恐懼自己,一個走路都不經意地擺出戰鬥姿勢的家夥,居然會出現那樣微妙的表情?
“誰會傷害一群貧賤的天主仆從呢?”教士的口氣並不謙卑,他身後那匹魁梧的黑色牝馬似乎也在抗議他說的“貧賤”二字,打了一個傲慢的響鼻。
然而就是這樣的大言不慚也立刻在對方的臉上產生了反應,他話音也在表達和內容相反的含義,那種遺憾失落是不會錯的——是的,這是個雛兒。
“既然這樣,
願諸聖徒庇佑您。”安格斯在內心中歎了口氣,如同在蘇格蘭高地,他道路只有星辰照耀,蒼白的日光皆屬於其他人。 “像你這樣的傭兵,為什麽不去戰場附近試試運氣?”灰袍的教士忽然開口。
安格斯思索了片刻,對方的笑容熱情洋溢、充滿同情,但是他早已見過同樣的人,那個被他親手推下高塔的家夥曾經也有同樣的笑容,口中說起死去諸王的華麗皮袍、古代世界的浩瀚歷史,一邊提起至聖的光輝,一邊將髒手伸到自己的大腿內。
“戰場?戰場在哪裡呢?到處都像是打過仗的模樣,但我們看不到任何拿著錢袋雇傭士兵的人。不,運氣早就拋棄我了,如果您願意,我倒是可以保護您和您的弟兄們——花不了您幾個銀幣的。”
教士好像聽見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你說這裡打過仗?不,這只是那些逃兵的傑作罷了,那些偉大的名字可不會在乎這樣的窮鄉僻壤,真正的戰爭並不在這裡。”
在我要去的地方。(這句話教士沒有說出口。)
“偉大的名字?像是誰?”安格斯試探著對方的忠誠對象, 一旦聽到某個雷吉奧主教的名字他就會遠避而去。
“那些人和你可沒什麽關系,你需要的只是個雇主而已,不是嗎?”教士眼珠微轉,似是想到了什麽,“和我們一起去博洛尼亞吧,戰爭期間,所有城邦都需要好手,你應該是個好手,對嗎?”
安格斯回頭看了一眼吉利克和梅芙,又看了看已瘦得露出肋骨的馱馬。
“我的劍自然配得上真銀。”他口中作答,心中卻發出歎息,成為一個保鏢,這就是未來嗎?
道路上遍布的荊棘灌木不時抽打著枯瘦的馬腿,安格斯大步邁過碎裂的古道,如一條胸中燃燒著爐火的巨龍,慢慢靠近了南方的博洛尼亞城牆。
“我叫達戈貝特,這些都是本篤會的弟兄,來自拉裡奧湖畔。”黑袍教士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安格斯·麥克烏伊斯丁,來自蘇格蘭的莫萊。”安格斯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要介紹自己的兩名“奴隸”為好。
“北方人?”達戈貝特評論道,“如果你打算在意大利混出頭來,那你先得改掉你那可笑的口音。”
安格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便像一個穿著青銅盔甲的古代重步兵一樣沉默以對。
這個可憐蟲或許還不知道,我剛剛救了他一命,達戈貝特教士這般思索著,他確實對這個年輕人懷著一絲善意,所以才將他從北方的戰場拉了出來,要是這個天真的家夥不小心加入了卡諾莎人的陣營,或許用不了幾天就會成為一具死屍,被懸掛在高大的佐拉-普雷多薩城堡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