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輩子至今,趙澤君一直有一個信念: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但是就在剛才,老兵用沙啞的嗓子,並不算很有氣勢的喊出那一聲‘排除萬難,不怕犧牲’,趙澤君忽然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並不是那麽正確。
因為我窮,因為我沒有賺到足夠的錢,所以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蠅營狗苟,假裝沒有看見一切人間慘劇,用這句名言當作不作為的擋箭牌,告訴自己等到發達的那一天,再去行善樂施胸懷天下也不遲。
但是,怎麽去判定‘窮’和‘達’的界限?
錢永遠沒有賺夠的一天,事業會不斷的有新的高峰需要攀登,只要人還活著,還擁有欲望和理想,就永遠沒有‘達’的那一天,這句‘達則兼濟天下’始終是句空話,只會獨善其身。
相對於馬芸王建林這些人,自己無疑是窮光蛋一個,可相對於高崗村裡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自己是當之無愧的富人。
趙澤君相信,無論是房間裡那個頭腦已經不太清楚的老兵,當年在踏上硝煙戰場之前,還是那些在抗洪搶險中奮不顧身的子弟兵,在滔滔洪流面前,都絕對不會想:等我賺夠了錢,再來保衛國家。
趙澤君並不想當一個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聖人,但在此時,他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以前自己其實一直都明白,但卻假裝不明白的道理。
達和窮,是相對的概念,‘獨善其身’和‘濟天下’,並不是對立的兩面,善其身的同時,同樣可以濟天下。
什麽是天下,眼前這一個個無兒無女的老人,一棟棟隨時可能倒塌的房子,就是天下,至少是天下的一部分。
而他自己,同樣是這個天下第一部分。
來到另外一間房裡,薑萱和幾個工人都已經等在這裡。
“從明天開始,施工隊兩個組其他事都停下,挨家挨戶去幫忙孤寡老人修房子,如果誰家的房子漏雨、倒塌不能住人,統統接到二層小樓裡來住,二層樓住不下,就安置到我別的房子裡。”
身後有腳步聲,一回頭是梁實跟過來了,趙澤君把剛才老太太還給自己的五千塊錢遞給他,“梁工,如果房子裡住的人太多,這暴雨天很可能有傳染病,你拿著這筆錢去買一批常用藥物。還有上次我打過來準備擴建的四萬塊錢,全部買日用品和糧食。錢不夠,我再想辦法……”
語速極快的吩咐了一通,在場包括梁實在內的幾個工人,卻沒任何動靜,一個個站在原地,目光怪異的望著趙澤君,像是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趙澤君眉頭微微一皺,“幾位,你們也許不理解,覺得我老好人神經病。不過這都不重要,不管你們怎麽想,按我說的做就行,這段時間我按照開工算,工錢最後一起結算……”
“趙老板,不是這樣的!”
年紀最大的老陳忽然開口,打斷了趙澤君的話,他站出來,神情嚴肅的搖搖頭,說:“我跟過的很多老板,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把人命看得比錢重要的,不管別人怎麽講,我老陳算是徹底服你了!”
說完,環視一周,目光在其他幾個工友臉上掃過,拍著胸脯大聲說:“反正我老陳今天把話丟在這,趙老板能豁出命去救不相乾的老頭一家,跟著趙老板乾,我心裡踏實!接下來這些天,我一分錢不要!”
“老板,我也不要錢!人心都是肉長的!”
“嘿嘿,反正下雨天也沒啥別的活能做,跟著趙老板就救人,
就當給小孩積德了。算我一個!” “我也是!”
趙澤君心頭一熱,沉聲道:“謝謝大家。剛才老陳說話敞亮,多余的話我不說了,就丟一句在這裡:好人有好報,只要咱們能把這件事乾好了,絕對不會虧了大夥。”
“趙老板,該怎麽做,你吩咐就是了。”老陳說。
趙澤君的這句‘好人有好報’大多數工人沒有太往心裡去,即然決定了做好事,大夥也就沒怎麽太考慮物質回報,就算有,無非也就是趙老板多發點獎金。
但是趙澤君這麽說,有他自己長遠的打算。
還是那句話,趙澤君不是聖人,他有濟天下的理想,同樣會做到善其身,這兩者並不矛盾。
實際上,如果沒有‘善其身’的本事,根本談不上‘濟天下’,只不過趙澤君把‘獨善其身’去掉了一個字,變成了‘善其身’。
梁實扶了扶眼鏡,說:“趙總,我也不說別的了,你說怎麽乾,我就怎麽乾。不過預算和人手安排,你心裡要有個數,高崗村小兩千戶人家,咱們的錢和人手都不夠。”
“有兩個原則大家記住:第一,咱們隻管孤寡老頭老太太、一個人住的孤兒,嗯,最多再加上殘疾人,其他手腳健全的年輕人和自己兒女在身邊的老人,一概不理;第二,房子漏水,小修小補能處理好的,咱們出工出材料, 遇到已經塌了的,咱們沒這個財力幫他重建,隻負責救人,對方要是願意,就到我這裡來住。”
如果說剛才趙澤君讓救人,是一個美好但實踐中不可能實現的巨大泡沫,那經過這兩條原則一規劃,頓時變得切實可行。高崗村人雖然有小兩千戶,這麽一排除,也就不剩多少了。
“行了,大夥動起來吧。薑萱,你跟我去一趟居委會。”趙澤君望著外面的大雨,這種天災,自己一個老百姓都出手了,居委會別想置身事外。
再者,未來的拆遷工程中,居委會街道的工作人員,是拆遷辦的主要組成人員。
正要走,老陳忽然又說:“趙老板,人家打仗之前,都開動員大會,你給咱們說兩句,鼓鼓士氣吧。”
“對,趙老板,講兩句!”
“鼓掌!”
劈裡啪啦的掌聲響起來,趙澤君不說都不行了。
“這樣吧,我給大家念一首詩,老外寫得,有點文,能聽明白最好,聽不明白,就當我瞎扯淡。”
趙澤君清清嗓子,望著門外的瓢潑大雨,緩緩開口:
“沒有誰能是一座孤島,在大海裡獨踞。
每個人都是一塊小小的泥土,連接成整個陸地。
如果有一塊泥土被海水衝擊,大陸就會失去一角。
這如同一座山岬,也如同你的朋友和你自己。
無論誰死了,
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裡。
因此我從不問喪鍾為誰而鳴。
它為我,也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