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辛辛苦苦將閱讀障礙排除之後,開頭部分的文稿讀起來流暢了許多。
僅僅是流暢,並沒有閱讀快感。
林德拜爾並不失望,誰會去指望那部分中學生英語水平一般的習作?
他隱隱有些期待地看下去,這麽一篇連錯誤都精心安排的文章,其他方面應該也是可以有所期待的吧?
林德拜爾認真地往下看,這位作者明顯沒什麽描寫天賦,從頭到尾都在用乾巴巴的語言講述一個乾巴巴的故事。情節甚至一句話就可以說完:作者以旁觀者的視角,講述茫茫星際間,一位壞蛋外星人(文稿中的原話)對另外一位外星人壞蛋拷打逼供取得一份情報的過程。
……
林德拜爾仔細地看完了最後一個標點符號。
他松開鼠標,放下杯子,閉上眼睛輕輕靠在背椅上心潮起伏。
換了平時,這種要女人沒女人,要金錢沒金錢,要科幻沒科幻,要前途沒前途的狗屁故事,他早就不再浪費“必須對得起支付薪水”的時間。
但對於這個簡單故事,除開已經投入的精力不想浪費之外,故事本身似乎也有種妖異的吸引人的力量。
這麽說並不具體,不是故事本身有吸引力,而是故事中對嚴刑逼供的描寫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這仍然不是最具體的說法,並非是對嚴刑逼供的描寫有吸引力。
而是,嚴刑的本身。
難以表述的嚴刑……相當有……相當有……
創造力!
想到這兒,林德拜爾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位作者是真正的變態。
真正的變態!
林德拜爾一直閉著眼睛入神,他沒有發覺自己的指尖正微微顫抖。
他默默地回想著,擔任黑暗幻想小說雜志的主編已經十幾年,這些年審核發表的黑暗類幻想小說中,以狂燥暴虐作為賣點的小說自然不是少數,這麽多年累計的數量更是可觀。
他只要稍稍想一想,那些真正令他滿意的精彩文稿立刻湧上心頭。
那些作者們描述的,或是冷漠的殺戮,或是狂暴的發泄,或是殘酷的虐待;哪一幕沒能描述出黑暗殘酷的場景?哪一篇沒能傳遞出陰狠顫栗的情緒?哪一位讀者閱讀之後,不是從心底冒出一股股寒氣?
這些作品無一例外:作者們文筆老練嫻熟,將殘酷的動作,場景,酷刑描述得活靈活現,從而將各種緊迫感,恐懼感,威脅感通通刻畫得逼真可信。
可也僅僅是逼真可信。
變態作者的這一篇,和他心目中的以及以往看到的所有的精彩黑暗幻想小說不同。
雖然這位變態作者的表達能力離他認可的水平天差地遠。
雖然他那點可憐巴巴的詞句完全做不到講述一個精彩故事,更別提渲染場景,傳遞情緒。
雖然它們能勝任的,僅僅是將發生事情流水帳一般記錄一遍,最多還拙劣地描述一下具體過程。
但這些通通不能影響林德拜爾的看法:這位作者是真正的變態。
雖然受限於文字能力,這位變態根本沒法描述出施刑者是多麽的冷酷無情;也沒法描述出受刑者是怎樣的痛苦煎熬;甚至連施刑過程都寫得亂七八糟。
但就是這點乾巴巴的文字;描述的乾巴巴的酷刑;就在這乾巴巴的字裡行間,滑出一條條陰冷潮濕的毒蛇,它們仿若來自不可見底的深淵世界,悄無聲息地爬上林德拜爾的心臟輕輕噬咬。
林德拜爾忽然感覺有些不自在,他在坐椅上換個姿勢,將大衣的紐扣系上,重新閉上眼睛。
審核了這麽多文稿,看過了這麽多黑暗幻想作品,他本以為自己的意志早鍛煉得堅如磐石。但剛剛文稿中描述的,那些連形容詞都沒用準確的酷刑,仿佛一雙黑暗的大手,一手揮舞著巨錘擊破他看似堅強的心靈外殼,另一手引來地獄深處的寒流來回衝刷著他內心深處最軟弱的位置。
這些感覺全部來自文稿中的酷刑。
那些完全可以以真正的最大效率折磨人類,但卻聞所未聞的酷刑!
文稿中那些酷刑林德拜爾從來沒有見識過;也從來沒有聽說過。
他甚至不敢相信它們存在或者曾經存在過。
不知什麽緣故,林德拜爾隱隱約約地有一種感覺:這些酷刑越過了人類殘忍和邪惡的極限線,所以才遲遲沒有出現在人世間。
而構造出那些酷刑的腦子,和那個腦子的主人,已不能稱之為變態。
而是魔鬼的使者。
或者魔鬼本身。
他腦子裡忽然跳出不知在哪篇文稿中見過的一句話:凡是那些不信仰主的人,終將墜入地獄,唯一的區別僅僅是降落在哪一層。
這隻魔鬼顯然原屬於地獄末層或者最底深淵,它不知采用了什麽卑鄙的手段來到人間。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用枯萎的爪子敲出貧瘠但充滿邪惡的語言,時時刻刻妄想著將它邪惡混亂的天性到處散布,拉上盡可能多的墮落靈魂與之為伴。
這個念頭完全不是詆毀,它幾乎完美地接近了事實,僅有的缺陷並非夾雜了太多的個人感情,而是對邪惡殘忍的嚴重程度估計得遠遠不夠。
這不能怪林德拜爾遲鈍。
因為,對於碳基土著人類,甚至對於許許多多的星際文明,1A7489根本就可以認為是邪惡的定義,他完全可以等同於邪惡本身,甚至遠遠超越了所以可以想象到的恐怖和殘酷。
文稿這麽“一點點小小的懲罰”,是他隨意從記憶角落裡翻出來的一件小小往事,而他通過吳小雨雙手描述的,僅僅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場景。
林德拜爾腦子裡惡狠狠地轉動著各種念頭,不知何時,他睜開了眼睛,但沒有將視線聚焦在任何一點。
他緩緩轉動由於太久沒有活動,開始有些酸痛的頸脖,將近中午,身後百葉窗透入的陽光不曾稍加停歇,辦公桌上的光斑也更加明亮;鋼筆,文件夾,銘牌以及放置它們的桌子本身,處處反射著太陽的光輝,並不時將它們投入林德拜爾的眼簾。
或許是因為這些光輝的請求,猛然間,他作出決定:這篇文稿絕不能發表。
隨即他大吃一驚,瞬間反應過來,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在潛意識中完全通過了這篇狗屁文稿的初審,二審,終審,最後直接認可了它的登載發表。
這個發現停止了鼠標向刪除按紐的移動。
要對得起你的薪水。
他這麽想著,作為黑暗幻想雜志的主編,刪除投稿的原因,難道可以是因為它太過於殘酷地描述了黑暗?
林德拜爾不覺得可笑,心中那股寒意不可阻擋地擊敗了猶豫與遲疑。然後,它催促著林德拜爾操縱鼠標指針緩緩移向刪除的按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