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衛室到宿舍樓的路上,右側武裝部的某棟建築旁,一位頭髮灰白,大熱天穿著正裝的老頭,正指揮著一群工人,搬著各種各樣的裝修工具,往一處室外樓梯走去。
張波浪跟著抬起頭,便看到最前面的工人們,已經有好幾位走進了二樓的某個房間。房門上貼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會議室”三個金字。
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自然沒法引起張波浪的興趣。
他回過頭,走到宿舍樓下,直接踏入了樓道。
太陽西照,使得宿舍樓大部分的地面鋪上了一層橘黃的顏色,也使得宿舍樓中的溫度比室外還要高上幾分。
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張波浪慢慢地往上爬。他很想早點去教室看看,但卻不敢加快腳步,狹窄的樓道有如煙囪一般,四面八方緊閉著,一絲風也沒有。
越往上爬,張波浪便覺得身上越熱,四周的空氣漸漸變成了一件厚厚的棉襖,緊緊地將他夾住,令他透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堅持到了三樓之後,張波浪再也無法忍受,他四處張望著,終於從本就很狹窄的樓道中,找到了一處更為狹小的陰影,停了下來。
他馬上就後悔了這個決定。
一旦停下腳步,這位間諜先生立刻發覺自己的身上,簡直沒有一塊稍微舒服點的地方。
尤其是臉上、脖子上、小臂上這些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更是通過無數的神經纖維,此起彼伏地向大腦傳導著一陣陣與刺痛和濕粘有關的信息。
站在陰影中,間諜先生扯著嘴,喘著粗氣,左手撐腰,右手隻稍微在脖子上碰了碰,便摸出了一大把汗珠,也摸出了一大把辨不出具體成分的粗糙粉塵。
不知過了多久,當張波浪的指甲由於到處擦汗,變得烏黑油膩時,他終於合上了嘴巴,也結束了扯風箱一樣的喘氣聲。
這個時候,他才從本以為安安靜靜的環境中,聽到了一絲絲隱隱約約的聲音。
準確地說,是某個人說話的聲音。
聲音相當模糊,沒法聽清具體內容,不過作為一名有著十幾年工作經驗的培訓教師,張波浪從中聽出了同行的味道。
是的,同行的味道。
那個聲音,帶著他所熟悉的,那種特有的平靜中和的語氣;用的是他所熟悉的,那種特有的富有說服力的語調。
最重要的是,那個聲音雖然細微,卻一直連綿不絕,正是教師講課的特點。
這肯定就是湘成電腦學校的“那個”老師了。
張波浪這麽想著,僅僅從這道聲音中,他就判斷出,“那個”老師的教學能力,絕對遠在自己之上。
這一點,本就在張波浪的意料之中,倒也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
又過了一會,他終於走出了狹小的陰影,慢慢地登上後面的階梯,這次他的速度變得更慢,好一會兒才終於走上了四樓。
踏完最後一級台階後,按照門衛指點的方向,張波浪轉身往右側走去。
剛剛轉過拐角,這位先生立刻身體一顫,心頭大驚。
在門衛所說的教室方向,兩米寬的陽台走廊上,太陽正斜斜地照著,但張波浪可以肯定,地面上絕對沒有一絲光亮。
所有從天空而來的光線,絕對都已經被眼前這些密密麻麻的身體,擋得乾乾淨淨。
密密麻麻的身體。
它們一直從走廊的末端,延伸到張波浪身前兩米左右的位置,粗粗看去,已不下六七十人。
張波浪無法確定具體的數目,這也不是他關心的重點。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以及教室中隱約傳出的講課聲外,張波浪再聽不到一點點其他的聲音。
這堆密密麻麻的人群,仿佛同時中了邪法一般,好象失去了所有的活動能力。他們僅僅是呆呆地站著,沒有一個人說說話,更沒有一個人動一動。
若不是近處幾個人的額頭上,還有著蜿蜒而下的汗珠;而額頭下,也有著偶爾眨動的眼睛的話,張波浪絕對會認為,這些軀體不是真人,而是某個惡作劇的家夥,擺上的一堆泥人木塑。
大約是終於走到了開闊處的緣故,此時,一陣微風輕輕吹過,將張波浪的衣衫吹得微微作響,也將前面眾多站立者的衣杉吹得微微作響。
這陣久違的微風,沒能給張波浪帶來任何舒服的感受。
它們帶來的,不是涼意,而是寒意。
如墜冰窖,寒毛倒豎。
幸好,這個激靈也讓張波浪恢復了成年人的心智,他立刻發覺了這些人的異常之處。
這些人大多數西裝革履,偶有幾個穿著稍微休閑一些的,也一看便是質量上乘,價值不菲的服飾;他們站立的方式,通通都是上半身微微前傾,向著教室的方向;而他們的臉上,也通通都是嚴肅專注,聚精會神的表情。
這種姿勢,這種表情,張波浪並不陌生。
這種姿勢,這種表情,在張波浪自己給學生們上課時,在他講到了自己最為得意的精彩之處時,他也同樣曾經從學生們的身上,看到過這種表現。
張波浪最為得意的精彩之處,每門課程,有整整幾分鍾的驚人時間;而有這種表現的學生,每個班級,有整整幾位的驚人數目。
不過,無論如何,張波浪這位職業培訓學校的教師,仍然一眼便能看出。
這是一種極度入神的傾聽方式。
他們,正在聽教室裡的“那個”老師講課!
作出這個判斷後,張波浪立刻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神經病一樣……有這麽好聽嗎?
雖然很有些不以為然,但張波浪卻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側了側身子,探著腦袋想要試聽一下。
和之前一樣,講課的聲音仍然模糊,張波浪什麽都聽不清楚。
不會吧?他們都能聽清,我就聽不清?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張波浪又試了試。
仍然什麽都聽不清楚。
莫非是辦公室裡吵太久,耳朵不習慣了?張波浪使勁地甩甩腦袋,耳朵裡既不痛也不癢,不過,這個搖頭晃腦的舉動,倒是令他一下子就從最後幾排站著的人中,發現了一位相當特殊的人物。
這位人物斜斜站著,並沒有什麽奇特的動作,他的身體也並不強壯,甚至還有些瘦弱。
可就是這個瘦弱的身軀,卻散發出一股無可比擬的氣勢。
他就那樣簡簡單單地站著,卻像星空中的月亮一樣耀眼;就像沙塵裡的珍珠一樣明亮;就像蚯蚓堆裡的蛆蟲一樣醒目。
若不是剛上樓時被陽台上的人群驚住,張波浪早就應該在這群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的人群裡面,發現這位僅穿著一件無袖汗衫的仁兄。
劉松齡。
張波浪輕聲念著,這是老熟人,是另一所職業學校“億星電腦學校”的培訓教師。
他立刻擠了過去,伸手拍向劉松齡的後背。
手掌剛剛碰到汗衫,張波浪的掌心,便立即感覺到一股燙熱與潮濕。
在他觸碰的位置上,出現了一個明顯的掌印,而幾滴汗珠正沿著汗衫下擺,滴到了地上。
但是,汗衫的主人卻沒有任何反應,直到張波浪又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劉松齡才緩緩地回過頭來,呆呆地望著張波浪,過了好幾秒之後,才終於從眼睛裡射出了一點點熟人見面的目光。
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幹嘛?”
張波浪反問道:“你們是怎麽聽到的?”
這句話問得有一些沒頭沒腦,但劉松齡卻立刻知道了張波浪想要表達的意思,他撇撇嘴,道:“這個……”
劉松齡一面說,一面將左耳上戴著的一樣物事摘了下來。
這樣東西,早在十幾分鍾之前,早在武裝部的巷口,早在某人手中的包裝盒上,張波浪便已經見過了它的模樣。
助聽器!
他立即就明白了那個腦殘推銷員的古怪舉動,也明白了他的古怪表情。
不過,現在張波浪沒空想太多。
在劉松齡的幫助下,他很快將助聽器戴到了耳後。
實際上,助聽器就像眼鏡一樣,是很不適合正常人使用的輔助工具。它雖然確實能增加一點點的聽力,但也確實會產生一定的副作用。
沒有人將這一點告訴張波浪,他也只是覺得,在習慣了一小會令人頭暈眼花的噪音和耳鳴之後,自己果然將教室裡的聲音聽得稍微清楚了一些。
這個時候,已經是平面設計班課程完結的倒數第二天。
吳小雨講的,自然也是平面設計的倒數第二節課,他這個時候所講的內容,早已超過了張波浪這種三流學校的三流教師,所能掌握的范疇。
實際上,吳小雨正在講解的“在真實度與誇張度的方面,設計作品應該如何取舍”的問題,張波浪在此之前,甚至聽都沒有聽說過。
可是,或許是職業的緣故,或許是積累的緣故,或許是吳小雨的緣故,或者是三者都有的緣故,僅僅聽了兩三句話之後,張波浪便抓住了吳小雨的講解要點,也對他正在講解的問題建立了清晰的思路。
和吳小雨平時的講課風格一樣,這個問題隻持續了短短的一分鍾。
在這短短的一分鍾內,張波浪的腦袋全速運作。
很奇妙的,吳小雨講課的方式仿佛具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令張波浪產生了精神分裂一般的,幾乎接近病態的感覺。
在這一刻,他既一邊全神貫注聽著講解,又一邊對平面設計的某個具體方面,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觀念改變,而這兩者之間,卻是互不干擾,同時進行。
許多個以前的學生們的提問,那些被他支支吾吾,含糊混過的提問,那些實際上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提問,在這短短的一分鍾內,張波浪找到了解答。
許多個以前上網時看不懂的教程,翻書時想不通的原理,講課時略過的部分,閑聊時爭吵的焦點,在這短短的一分鍾內,張波浪找到了解答。
隱隱約約地,張波浪還感覺到,自己剛才所領悟的那一些,只要回去之後,再好好的思索研究一番,絕對還大有進一步的推演完善的可能。
但他此時卻不敢深想,因為他生怕自己錯過了吳小雨接下來的任何一句話,他強迫著自己認真傾聽接下來的內容,將所有紛遝而來的許多念頭,通通先壓製到意識深處。
突然。
這一切結束了。
張波浪的耳中,又只剩下了一點點隱約的聲音。
助聽器被劉松齡摘了下來。
立刻,張波浪身體一頓,腦袋微微一晃,眼睛四周的毛細血管,立刻開始超常輸血,而它的形狀,也立刻變成了正圓,死死地瞪著了身前的老熟人。
劉松齡早已轉過身, 看也沒看他,隻丟下一個輕飄飄的句子:
“這是我的。”
操……
兩分鍾後,張波浪的耳朵上,戴上了一對新助聽器。
這兩分鍾的時間,其中一分鍾用於腦殘推銷員對助聽器的使用說明,另外一分鍾,用於教室到小巷間的來回奔跑。
在這兩分鍾的時間內,張波浪的錢包裡,減少了一些負擔;而他的衣服上,增加了一些重量。
夕陽斜照,使得張波浪的半邊身子黃燦燦的。
雖然身後空無一人,甚至偶爾還可以感覺到絲絲涼風,但張波浪的額頭上、臉上、脖子上、前胸後背上、仍然處處爬滿了汗珠。
毫無疑問,比起剛才縮在狹小陰影中的時候,張波浪現在的身體肯定更熱;但比起剛才,他現在也沒有了絲毫難受的感覺。
這算不了什麽,陽台上的六七十個人中,張波浪是來得最晚、位置最靠後、身體最涼快的那一個。
包括張波浪在內,所有人都密密麻麻地擠著,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作什麽動作。除了耳朵裡經過了放大的講解外,他們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炎熱,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衣杉下擺滴下的汗珠,已經在腳邊形成了一小攤一小攤的水漬。
湘成電腦學校,實在應該增加一名醫生的編制。
畢竟,沒人中暑的奇跡,不可能持續到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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