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士彥在府中正廳屏退閑雜人等,聽劉魴說明來意,凝神思索移時,倏地一笑,從幾案上拿起一幅絹帛來,向劉魴說道:“舒公且請瞧瞧絹帛上這首詩寫得如何?”
劉魴初時誤以為梁士彥是因沒有得到朝廷起用,在家閑極無聊,吟詩作對打發日子,也沒太過在意,從他手中接過絹帛,展開觀瞧,但見那絹帛上用工整的小楷錄著一首小詩,詩雲: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羞,玉樹流光照後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劉魴年輕中常在前朝宮中,對這種辭藻香豔的宮體詩並不鮮見,只是對梁士彥這樣一位征戰沙場多年的前朝宿將忽然憐香惜玉,吟誦起如此錦軟無力的豔詩感到奇怪,遂撂下手中的絹帛,冷冷笑道:“盛公好興致,敢是最近府中可是添了房美豔如花的側室,惹得盛公詩興大發?”
梁士彥哈哈大笑著連連擺手道:“我可不敢在舒公面前班門弄斧,更沒有心思吟誦這‘玉樹後庭花’。實不相瞞,此詩實系南陳後主陳叔寶所作。”
劉魴大惑不解,問道:“我來找盛公,是為與你會商反隋複周之大事,盛公卻要我吟賞南陳後主的淫詩豔句,不知實出於何意?”
“舒公真乃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梁士彥從幾案上拿起那幅上錄有“玉樹後庭花”詩句的絹帛,呵呵笑著點拔劉魴道,“試問,能寫出這樣濃豔詩句的君皇,會想起派人刺殺突厥大可汗嗎?這會兒,陳叔寶只怕正在流連往返於光照殿前三座新起的高閣之中,替美人描眉畫鬢呢,哪裡有心思理會這等血腥之事?”
劉魴似有所悟,可又不確切地相信梁士彥所說,將信將疑地問道:“盛公的意思是說,那關自在要咱們和他聯手刺殺攝圖,並非受南陳後主陳叔寶指使,而是其自做主張?”
“多半正是如此。”梁士彥微微點了點頭,答道,“舒公並非不知,自陳叔寶繼位以來,一反其父欲揮師渡江北上,統一華夏的行事風格,不惜交還江北數座州城來向那邏延搖尾乞和,苟安於江左,偏偏那邏延奸詐過人,為迎合陳叔寶求和罷兵的心意,每每在二人書信往來中卑辭低調,以惑其心志,誑騙得陳叔寶誤以為隋朝並無渡江南下,一統南北之心,而終日沉緬於帶領一班詞藻之臣在宮中風花雪月,樂此不疲。像如此荒淫無道之昏君,會做出在隋境內刺殺前來長安朝見隋皇的突厥大可汗,招致兵禍上身的事嗎?”
劉魴注目凝視著幾案上的那首“玉樹後庭花”,喃喃自語道:“莫非關自在膽敢公然違背其君皇的意願行事,在兩國,不,三國間挑起事端?他這樣做,為的又是什麽呢?”
在劉魴、梁士彥、宇文忻三人結成的反隋複周聯盟中,若以足智多謀而論,英國公宇文忻當仁不讓,做得頭把交椅,而以在前朝軍中的威望論起,則宇文忻比起梁士彥來,多有不及。
梁士彥見劉魴危急關頭,不去找手握軍權的宇文忻討要應對之策,反倒一大早跑來找自己,且像是有把柄掌握在關自在手中,絲毫不敢違背他所下指令行事,不禁心中氣惱,徑直反問道:“舒公當初曾對英公我二人言道,欲借助南陳的勢力助我三人實現反隋複周的大計,爾今數年已過,請問舒公,可識得關自在其人否?”
劉魴被他一句話問到痛處,不由得面現尷尬,無奈地搖了搖頭。
“著啊。依我看來,關自在不過是將舒公,還有英公和我三人視為一枚可以隨時舍去的棋子,任由他來隨意擺布,而毫無與我等合作的誠意,多少年來,甚至連面兒都不見舒公一回。想我等三人,爵封國公,也算得兩朝勳臣,卻要甘心情願地受關自在一個詭畫小人的指使,擺布,舒公不覺得有點兒太冤了嗎?”梁士彥沉下臉,指責劉魴道。
劉魴想到自己一位堂堂的國公大臣,屢屢被南陳派在長安的一名臥底玩弄於股掌之間,心中也頗感氣悶,可是又擔心若不肯聽從關自在的指令行事,他會揭了自己的老底出來,招來殺身之禍,所以,雖然受到梁士彥的當面責問,仍不得不忍氣吞聲地替自己辯解道:“盛公責備的是,然而僅憑咱們三人的力量, 一旦失去了南陳這個強大的外援,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恐怕勢比登天還難。從大局著想,莫不如先虛與周旋,答應下與其合作,待日後咱們軍權在握之時,再另做打算,方為穩妥之策。”
他因見梁士彥依然面沉似水,忙又解勸道:“即便前些時日聽盛公提及的,欲引為外援的司馬消難,現今不也在南陳朝廷中居官嗎?要想盡快舉事,依拙見,就非得借助南陳的兵力不可,所以,目下還不宜與那關自在公開撕破臉,分道揚飆,望盛公三思。”
聽劉魴提到位列前朝三總管之一,後叛亂不成投靠南陳的司馬消難,梁士彥心中一動,敏感地抬起眼皮撩了劉魴一眼,見他一臉惶恐、焦急的神色,不像是已窺探得知了司馬消難新近與自己所做的密約,遂略感放心,卻仍心有不甘地問劉魴道:“舒公既然決意聽從關自在的指令行事,為何不徑直找英公幫忙,反來找我這麽一個閑居長安的無用之人?”
劉魴訕笑著答道:“我不也是想著,要怎樣做才能不被關自在當做一枚隨意擺布的棋子給犧牲掉,才來找盛公來的嗎?難道還真的要勞動英公麾下人馬在長安宮中行刺攝圖,給咱們招來大禍不成?”
梁士彥因近來已和司馬消難另有了一份秘密約定,二人私下約定,由梁士彥唆使其在隋軍中仍統掌軍權的故舊部屬在關中起兵,與司馬消難南北呼應,起兵反隋,待事成之後,隨即興兵滅陳,二人南北劃江而治,共成一代令主。故而,此時所懷的心事與劉魴、宇文忻二人已有所不同。聽劉魴講明真正的來意,不禁也犯起了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