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兩次區管工委門前集體求訪,無數次街道門前集體呼籲,一次“六糧哥”事件,一次狗頭金事件,一起圖謀滅門命案,一次流血衝突和整整半天半夜的圍困——在今年的最後三個月中,金雞嶺以激烈而又複雜的方式進入了區工委書記王軍的視野。
“金雞嶺是怎麽回事?”王軍的電話直接打到了蔣勝的手機上。
秋夜的山上,溫度很低,祝明星剛給蔣勝披上一件軍大衣,蔣勝手一揮,軍大衣掉在地上,他走到一邊,聆聽區最高領導的指示。
眾人都沒在意蔣勝的表情,無休止的等待和低冷的氣溫讓人心有些渙散,但陳江平卻注意到這個老搭檔的表情,他眉頭皺了皺,狠狠咬了一口手裡的麵包。
他手裡的手機突然也響起來,顯示屏上寫著三個字:周平安。他趕緊走到一邊,也接起了電話。
看到黨政兩位領導眉頭緊縮,臉色深沉,祝明星趕緊示意大家聲音小一些,不要影響領導打電話。
蔣勝接完電話,徑直朝陳江平走去,陳江平卻朝他擺擺手勢,指指手機,等他掛上電話,蔣勝直接說道,“王軍書記的電話,話說的挺重,我們如果再處理不好,他就要親自來了。”他苦笑道。
陳江平卻笑道,“公安局周局長給我打電話,他跟政法委溫書記正往這裡趕,”他停頓一下,“公安局調集了一部分警力,馬上就到。”
街道的機關幹部和一乾派出所的警察朝這裡看看,但只看到兩位領導臉上的笑容,輕松交談著,絲毫感覺不出他們肩上山大的壓力。
“我們必須先想出個辦法來,這樣失分相對要少一些。”陳江平緩緩道。二人在一塊搭班子,蔣勝很強勢,他自己也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總體上說,兩人還很是和諧。
“讓嶽文過來。”蔣勝思索片刻。
此時,坐在地上的街道機關幹部都慢慢站了起來,大家議論紛紛,都朝遠處指點著,祝明星也驚訝地看著遠方。
遠方,一條紅藍色的長龍在夜空下快速蜿蜒而來,劃破了深沉的夜空,但夜仍是寂靜,卻聽不到刺耳的警笛聲。
一輛警用越野車不偏不倚地準確地停在了蔣勝和陳江平面前。
“老蔣,怎麽回事?”個子不高的區工委政法委書記溫起武從車上跨了下來,接著,區公安局局長周平安也從車上走下來。
祝明星趕緊拿過兩件軍大衣遞給兩位領導。
“不好意思,溫書記,周局,大半夜讓你們趕過來,”蔣勝的黑臉上毫無一絲陰霾,“村裡出現一點情況,群眾有些不理智,我們正在處理,估計很快就能見結果。”
周平安看看他,卻沒有說話。
芙蓉街道派出所所長魏東青馬上走上前來,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家局長,隨時準備當面匯報。
“聽說把警車都掀了?你們金雞嶺的老百姓還真有魄力!”溫起武笑道,但話裡的意味卻是不相信蔣勝的話。
“溫書記,我們有個掛職的書記也在現場,裡面的事他最清楚,我們已經讓他過來了,是不是聽聽他的意見?”陳江平陪著笑,小心翼翼地說道。
他看看分開人群正在不斷打著招呼的嶽文,象是沒事人一般,仿佛事不關已,就火不打一處來,但當著溫起武與周平安的面又不能發火,只能溫和地催促道,“嶽文,快過來。”
溫起武和周平安的目光都射向了嶽文,“這麽年輕,書記?”周平安臉色很難看。
“貨真價實,如假包換。”見大人物則藐之,這也是老媽的心訣,嶽文正經說道。
溫起武跟周平安都沒有笑,卻上下打量著他,嶽文感覺眼前這個矮瘦的老頭身上有種氣質,令人不由自主矮了幾分,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官威吧。
“說說,裡面什麽情況。”溫起武收回目光,看看蔣勝。
“街道包村幹部被困在村委,警車也翻了,不過,人都沒事,就是劉書記受了點皮外傷,沒什麽大事。”
“警車都翻了,還沒什麽大事?”周平安不滿地看看蔣勝,要不是溫起武在面前,他早發火了。
“群眾情緒怎麽樣?”溫起武臉上滿是嚴肅。
“還可以……”嶽文答道。
“不要模棱兩可,我要準確的情況。”
“現在群眾過激的情緒消耗得差不多了,現在剩下的只是害怕。”
“害怕?”
“對,就象打架一樣,開始階段是頭腦的極度不冷靜,天王老子也不怕,但力氣消耗了,腦子裡那股熱勁過了,就得面對現實了,傍晚的時候,街道幹部和民警想進村,也被攔住了,裡面又把街道幹部和刑警困住了,現在大家多少都有些害怕。”
溫起武看看周平安,周平安也沉默不語。
“不過,害怕,如果處理不當,也可能馬上會轉變成更加不冷靜。”嶽文強調道。
“說,你有什麽想法。”陳江平催促道。
溫起武馬上也說道,“說說你的意見,大膽地說,不要顧慮。”
“我認為,首先是雙方定性不準。”嶽文看看溫起武,見他臉色沒有什麽變化,接著說道,“村民們以為警察過來抓胡開嶺,是冤枉的,是為了阻止解決金礦糾紛,他們與金礦老板是一夥的,而街道和區裡可能以為,村民們在鬧事,是策劃好的,其實真沒有,只不過,在村裡與金礦主老板商議解決金礦的時候,警察出現了,這個時機不恰當。”他腦中突然冒出劉志廣的表情來,“不對,注意了,也應該查查為什麽刑警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村委開會的這個時間點來。”
“什麽注意了,你注意自己講話的語氣。”陳江平批評道。他看看蔣勝,兩人都是眼光一閃。
“好好,”嶽文有些赧然,但溫起武好象並不以為意,“還有,也是最重要一點,我認為,金雞嶺的老百姓是好的,裡面有壞人在蠱惑。”
“呵呵,到底是金雞嶺的書記,知道誰親誰近,壞人蠱惑?你們一點責任都沒有?”周平安被氣笑了。
“真有壞人蠱惑,丟石頭,掀警車、發動老百姓堵村口,都是一個綽號叫“二郎神”的痞子乾的,他原來是礦上的保安,這點,許多人能作證,所以老百姓的不冷靜行為可以理解。”嶽文並不懼怕周平安,依然侃侃說道。
“你幾句話就把責任撇清了?”周平安更加不滿。
蔣勝與陳江平卻暗暗松了口氣。
“查一下為什麽今天出警?”溫起武對周平安說道,“那你說,下一步怎麽辦?”溫起武對嶽文說道。
“一是將受傷的群眾和街道幹部送到街道的醫院進行治療,救人要緊。”
“好。”溫起武很乾脆。
“二是街道立即暫停了金礦開采,矛盾化解為止。如果真有狗頭金,一查到底。”
“三是胡開嶺的事,今天先不把他帶走,明天我陪他去公安局說清楚。”
“四是在金雞嶺有熟人的街道幹部進村做工作,曉之有理,動之以情,講明區裡的態度。”
“五是立即抓捕蠱惑群眾、掀翻警車的二郎神等人,與金雞嶺的老百姓區別對待,老百姓是沒錯的,也不能秋後算帳。”
“如果做到這些,我保證老百姓會解散回家。”嶽文最後強調道。
“你能保證嗎?如果不行的話,你看看,”溫起武指指身後一排警燈閃爍的警車,“那周局長就要下令進村了。”
嶽文臉上凝重起來,他看看陳江平,陳江平也在看他,他想想胡開嶺那悲憤的面孔,想想老書記焦急的面容,想想金雞嶺老少爺們那一張張熟悉的臉,一咬牙,“我能。”
“好,現在是十二點四十三分,我給你五個小時,五點半前,如果群眾不解散,人還出不來,那只能強行進村了。”溫起武一揮手。
看著嶽文匆匆離去,周平安走到溫起武身旁,“今天早上接到了一個電話,有人舉報說金雞嶺村主任胡開嶺有殺人嫌疑。”
溫起武看著消逝在黑暗中的年輕的背影,卻緘口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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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文拿著一把從街道幹部手裡順過來的手提話筒,重新出現在村委會。
“怎麽說的?”老書記抽著煙袋,顫微微地站起來。劉志廣神情萎迷,遲遠山、蔣曉雲等人迫切地看著他。
“區裡的政法委書記來了,我跟他保證了,天亮五點之前,村民們解散回家,如果不行,警察就要行動了。”嶽文平靜地說道。
劉志廣臉上不見表情,老書記急切地蠕動著嘴唇,卻沒有說出話來,嶽文忙安慰道,“辦法有,我試一下。”他看劉志廣沒有表示,轉頭對蔣曉雲說道,“我想讓胡主任一塊跟我到外面跟大家說幾句話。”
蔣曉雲看看其他兩位刑警,點頭同意。
嶽文把梯子從裡屋搬了出來,叮囑胡開嶺道,“我講話,誰在下面胡說,你就讓他閉嘴。”
胡開嶺點點頭,“不用你囑咐,我看誰敢亂汪汪。”
嶽文爬上梯子,雖然是晚上,但有拿著手電筒的,有提著燈籠的,各家各戶大門上的燈都打開了,村裡並不是太過黑暗,但各種聲音交雜在一起,根本聽不清楚人們在說什麽,只能感受到叫聲一片。
“全體村民注意了,全體村民注意了,我是咱金雞嶺村黨支部書記嶽文,全體村民注意了,全體村民注意了,……”嶽文大聲喊著,每喊一聲,他感覺他肩上的擔子重了一些,每喊一聲,他感覺周圍的聲音就小了一些。
當他喊到第四遍的時候,村裡徹底安靜下來。
村外,溫起武、周平安、蔣勝、陳江平等也都在靜靜聆聽著這個村最高首長的講話。
村委會,劉志廣也站了起來,起身踱到窗前,蔣曉雲也走到門外,好奇地看著這個梯子上的年輕書記。
“作為金雞嶺村的書記,我在這裡強調一下,不管我其它身份,我首先是咱金雞嶺的書記,……無論什麽時候,我都與金雞嶺村的老少爺們站在一起。……今天這件事,發生就發生了,剛才我也跟區裡的溫書記匯報了,掀警車是有人帶頭使壞,這人,不是我們金雞嶺的人,大家注意了,不是我們金雞嶺的人,對金雞嶺的群眾,區裡答應既往不咎,但下面一定要擺事實,講道理,不能被人蠱惑,不能再不冷靜,……好,從現在開始,全村都聽我指揮,……”
“救人,是首位的,我們與街道幹部沒有偷老婆、挖老墳的仇,我們先把街道的劉書記送出去,大家看行不行?”
“行!”吃下定心丸,底下群眾一陣歡呼同意。有幾位剛要叫囂,但看著胡開嶺陰沉的面孔,馬上又閉上了嘴。
村外,如果不是這個氛圍,溫起武差點笑出聲來,他看看周平安、蔣勝等人,也是一臉壓抑的笑容。
嶽文看著群眾自動分開一條道路,劉志廣等街道幹部朝村外走去,村口已經有與金雞嶺有親戚或是有熟人的街道幹部三三兩兩進村,他心裡更有底了。
“老胡的事,有事肯定要說清楚,說清楚更好!在這裡,我把話撂下,如果不是老胡殺的人,我寧肯不乾這個書記,也要給他把冤申了,……但這是正常調查,下面,讓我們把三位警察送出去,蔣隊,明天我帶老胡到你們隊裡去,今天先不要把他帶走,行嗎?”他彎腰小聲對蔣曉雲說道。
蔣曉雲也看清了裡面的門道,她低聲道,“可以,但明天一定要到刑警隊報到。”
嶽文作了個感謝的手勢,站在一旁的二剛卻聽到了,“不是他殺的人,憑什麽去報道?不行,不能放人。”
老書記把煙袋往腳底一磕,上去朝著他頭就是一巴掌,二剛卻不敢還手,他還要罵罵咧咧,胡開嶺衝過去,朝著屁股又是一腳,“你先回家。”
二剛的父母見狀,趕緊把他拉走。
蔣曉雲看看地上的警車,又看看嶽文,帶著兩名刑警,消逝在人群裡。
“嶽書記,區裡怎麽處理金礦?”有人大聲叫著。話音剛落,馬上有人附和,人群裡眼見又要亂起來,二剛和他父母也停下腳步。
“區裡答應暫停金礦開采, 直到大家滿意為止,我在這裡也保證,一定不會讓大家夥失望,不過,大家也得給區裡時間,動動嘴唇誰都會說,但真正解決問題肯定需要時間。”
“都多少年了,還能解決嗎?”
“區裡,我們能指望上嗎?”
“嶽書記,我們相信你,你說吧,需要多長時間?”
……
胡開嶺帶著幾個小夥子趕緊去平撫激動的情緒,壓製住大聲喊叫的人。
嶽文感覺自己被逼到牆角,他一咬牙道,“年底,年底前解決不了,我辭職。”
下面又是一陣騷亂,嶽文好不容易又把聲音壓製下去,“老少爺們,大爺大伯,大娘嬸嬸們,年底前,這個期限你們也答應了,那接下來,我要求大家也答應我一件事,那就是回到自己家裡,老婆孩子熱炕頭,多好!不比在街面上受凍強,走吧,都回去吧,都回去吧。”
大家的情緒慢慢冷卻,看著人群松動有人回家,其它人也迫不及待地朝自己家走去,誰都是血肉之軀,大冷的天,誰也不願在外面繼續待下去了。
街道幹部和村裡的幹部穿梭其中做著工作,村裡街道上的人慢慢在減少,漸漸變稀薄。
至凌晨四點,街面上已經徹底空無一人。
一場震驚區管工委領導、引來無數關注的軒然大波,終於在天亮前,悄悄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