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2009 我跟易續大一第二個學期在一起,到大三的第一個學期才介紹他跟張衣認識。
張衣從我跟易續在一起的第一天就拒絕相見,沒興趣認識新的人,她認為肯定合不來。她說如果為了你一定要見一個人,我寧願見你爸媽,怎麽說8歲以前都天天見面,我連他們都不見,你就別指望我見易續了。
每逢過年過節,我爸媽都讓我邀請張衣去我家,她每次都拒絕。有幾次我爸媽還專程去看望她,她明明在家也不開門。她與我爸媽唯一的互動就是每年冬天吃一次我媽炒的蔞蒿,還得是我單獨送到她家去的,她寧願吃涼了的、香味已經跑了一半的蔞蒿,也不願見我爸媽一次。
張衣小時候是方圓十裡最乖巧的孩子,一歲就會說奶奶你真美,叔叔你真棒,上學了長得漂亮成績又好,人見人愛。人經歷了巨變,性格自然也會變,所以更需要身邊的人,身邊的人才了解她的本性理解她的言行。
我會反對她跟陌生人吵架特別是打架,也會有事沒事跟她吵幾句嘴,就像張恆禮說的,我一日三餐中有一餐是跟張衣吵一餐。但是我大方向上是順從她的。她說不想見易續,我就不勉強。他們不認識也不算什麽大問題,我跟她能維持好好的友情,能跟易續發展好好的愛情,就夠了。易續說那些年我跟張恆禮對待張衣簡直就是“溺愛”。
那年大三冬季運動會,我們學校的體力項目以班級為單位報名,智力項目以個人為單位報名。我遊說易續去報名象棋比賽。我覺得他一定能拿獎,我想上台給他送花,我從來沒上過那樣的大舞台。易續自己沒興趣,他認為站上台只是吸引別人的目光,沒半點意義。他又不想辜負我的興致盎然,就鼓勵我自己去參賽,他說送花是側面和背面面對觀眾的,而且時間太短,不算是真正的上台。
我頭腦一熱,就報名了。報完名,就後悔了,我是自己男朋友教的,只求進步不爭輸贏,平時耍個性子想贏的時候都是易續讓我,離出師還遠著呢,哪是比賽的水準?易續倒不慌不忙,弄來了參賽者的名單,全院就我一個女生報名。
易續約了所有的參賽者,跟每個人下了三盤棋,我在旁邊看著。因為易續沒參賽,我是以“女朋友”這個名字站在旁邊的,對手也沒警惕,權當是跟校友切磋和交流。
易續根據每一個人的習慣和路數來跟我模擬比賽,教我遇到這樣的情況應該怎樣對付,然後怎樣引導別人跳自己的坑,佔據主動權,直至最後勝利。易續詳細地做了筆記,並將對手的照片打印出來,貼在對應的戰術分析頁。
易續還組織班上所有的男生每人跟我下了兩盤,他請他們吃飯,拜托他們盡其所能,不要對我手下留情。所以每次下的時候都一群人圍著參觀。一是為了鍛煉我的心態,讓我熟悉對峙的氛圍,減少可能因為比賽而產生的緊張。二是了解更多的風格和可能性,我們準備得越充分勝算就越大。那個時候易續對我已經有要求了,就是贏。
他說你現在贏得越多,比賽時的自信心就越足。我最開始沒贏過,什麽都能成為輸的原因:對面不是易續我不習慣,對面這位男生的小指甲為什麽要留那麽長?好多人看著要是走錯好丟臉,好緊張!有人說話了,有人的手機響了,我走神了!我走慢了,對方不耐煩了!這招沒見過,怎麽辦?……後來便越來越順,膽子大了,注意力集中了,遇到問題能舉一反三了,
他們班一共27位男生,我連續贏了14位。 最終我獲得了全院第二名的好成績。臨上場緊張得不行,易續說,輸贏真的無所謂,你想想輸贏的區別是什麽,只是你上台領獎的那一瞬間吸引了一些目光,你已經學會下棋這件事情,才是真的獎賞,而你現在已經得到了。我苦笑著說還有點獎金呢!易續說輸了我給你個吻。我馬上心態就平和了許多。
等正式進入比賽,發現還沒有平時難,易續準備得太充分了,沒遇上新鮮的問題,我記憶力不短路就行了,大部分的參賽者水平不比易續他們班的平均水平高多少。觀眾人數比我想象的要少得多。絕大部分的觀眾都在體力比賽那邊,給為班級榮譽奮鬥的跳高跳遠800米長跑400米接力扔鉛球扔鐵餅的同學加油去了。
這邊的比賽最大的作用不是為了發揚“推動全民運動”的精神,而是一眼就分辨出哪些參賽者是單身,哪些不是。易續坐在了觀眾席最遠的位置上,他是象棋比賽唯一的男觀眾。張恆禮出現過兩分鍾,在觀眾席上瞧見了兩位前女友的後腦杓,撒腿跑了。
二等獎能獲得五百塊的獎金,我想好了,爸爸媽媽易續張衣張恆禮各一百塊,我人生最輝煌的一刻,要與最重要的人分享!
運動會總結及表彰大會是以系為單位召開的。我們系將智力類的頒獎放在了倒數第二個環節,因為是個人榮譽,放在前面怕把整台晚會群情激昂的氣氛給破壞了。
我和另外七位獲獎的校友一同被叫上台。我被安排站在隊伍的最中間,最前面和最後面的兩位同學各被塞了一個話筒,以備得獎感言用。按照流程,是從兩邊往中間走,最前面那位同學先領獎,其次是最後那個,我是最後領獎的。
我們走上去,向右轉面向觀眾的時候,我腦袋裡好像突然一扇鐵門被關閉,巨大的回聲在我耳邊哐哐作響,台下黑壓壓的觀眾,除了前幾排的老師,後面什麽都看不清楚,我的心開始砰砰直跳。
大家依次領著獎,終於我聽到我的班主任被叫上台,他要給我頒獎。我聽到他大概說了些表揚我的話,說我是一顆被埋在沙子裡的珍珠,經過時間的衝洗終於泛出了與眾不同的光彩,說我平時默默無聞,作為全院唯一參加象棋比賽並獲得好成績的女學生,他為我驕傲,還說他很感動,沒想到我這麽好學……
我很努力地聽著我老師的發言,這是生平第一次有老師這樣表揚我,還當著這麽多人的面,我想聽得仔仔細細的,一是因為珍惜,而是因為我想根據他的發言組織自己的。
可是我越來越聽不清楚了,觀眾席先是一片騷動,然後好多人都豎起食指到嘴前,讓大家安靜,我班主任好好的發言也不知道被什麽打斷了,我被旁邊的女孩碰了一下胳膊,我想我可能是站位不對,擠著她了,我往右邊站了一點,這時底下的學生哄堂大笑,有的老師憋著笑,有的老師交頭接耳,有的老師臉色鐵青。
“你手機!”
我被班主任一提醒,才回過神來,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
我穿了一件短外套,大概設計師只是想把口袋用於裝飾,所以口袋布料特別薄。我手握的話筒跟忘了調成靜音的手機間隻隔了一層幾乎沒什麽阻擋能力的歐根紗料子。
我旁邊已經領完獎發完言的同學手中的話筒也剛好在我口袋旁,她也過於緊張,忘了關掉話筒。也不知道哪位暗戀我的人就這麽巧給我電話,於是我班主任表揚我是珍珠讚美我是巾幗英雄驚歎我的好學的時候,我的手機也“應景”地響起我自己唱歌的聲音,是前一天我胡亂唱張恆禮錄下來並設置的,我根本就不知道。
那歌聲從兩個話筒裡傳出去:
是五月天的《你不是真正的快樂》的高潮部分,我把歌詞改成了這樣:
我不是真的想上課
我上課只是為了湊學分呢
我決定走神了
也決定瞌睡了
把我的精神留給永遠深愛的帥哥
我從來不會愛上課
我的愛隻給麥波伊夫潤德(注釋:MYBOYFRIEND)
我坐在黑板前卻想著他的臉
為什麽四十五分鍾就這麽地長呢!
我被班主任拉回現實的時候,話筒裡我正在歇斯底裡地吼最後一句:真是它奶奶的!
我趕緊伸手按了關機鍵。
我們班主任一定是經歷過風雨的,硬是又說了好多話,說我平時就是樣愛惡作劇的人,這一次作弄到自己了,說學生壓力大,偶爾發泄一下也不傷大雅。他的口才和應變能力真是好啊!可是我沒那心理素質,下面同學們都在交頭接耳,他的口才再好,也沒人接招,我犯下的錯覆水難收了。
我丟人丟到長江了,班主任一說完,我就把話筒塞給旁邊的同學,衝下台,獎狀獎金都沒拿。跑了一半被易續抓住,流著眼淚被易續帶出了大禮堂。
我被易續帶到學校後面的小樹林裡,抱著他大哭。我都顧不上是眼淚還是鼻涕,反正都流他胸口了。
我一直想上台,可我沒一直想上台出醜。我其實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呢,長相不漂亮其實也不醜,我眼眶深鼻子挺,皮膚不白偏瘦。身高163,不高也不矮。成績一直穩定,永遠中等。性格不吸引人也不讓人討厭,所以沒什麽朋友也沒結過仇人。
張衣說,形容惜佳是世界上最簡單的語文題,就用一個詞解決:一般。
張恆禮說,可是如果要更具體一點,就會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形容詞,因為要動用到詞組——“既不”加褒義詞:“也不太”加貶義詞,注意,不是“既不……也不”,是“既不……也不太”。惜佳既不白也不太黑,既不好看也不太醜,既不聰明也不太蠢,既不善良也不太邪惡。
我就是這樣不起眼的女孩,從來不好到讓人側目,也不壞到引起注意。從小到大連上課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機會都少得可憐,幾乎沒被表揚過,也沒被批評過。哪知道會用這種方式引起這樣群體性的注意。真不知道張衣怎麽能那樣一次又一次平靜地迎接甚至創造那麽多次的集體性反感。她真不是一般人。
還有那500塊,我幻想著要無比驕傲地發放給最重要的5個人的,要給他們驚喜的,鐵定泡湯了!
我哭著哭著發現易續的身子在抖,我松開他,發現他居然在笑。我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以泄私憤。
“我覺得那一幕挺可愛的!”他笑著又把我抱在懷裡。
我已經哭到打嗝了。上一次哭成這樣至少是15年前。這不是專屬於小屁孩兒的窘態嗎?
“我接個電話可以嗎?”易續撫摸著我的背問我。
我點著頭。
“喂。”
“哎,能跟你要一下你女朋友那首歌的歌詞嗎?”我聽到話筒裡的聲音。
易續又笑了,他的笑有一個漂亮的弧度。
“有人跟我要你的歌詞,可以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然後我打著嗝在他的手機上編輯歌詞。編了兩句我抬頭說:“我……我也不確定,要不……要不,我開機你……撥我電話,咱……咱們聽……聽一下吧?”
易續聽了一遍,自己編輯著。
“等下!”我說:“這首歌一個月之前才發布,你知道我們學校有多少五月天的歌迷嗎,我覺得我會被謀殺!”
那是2008年的冬天,五月天最新專輯的那首主打歌在短短一個月內在長沙城被大街小巷地傳唱,我光聽學校的廣播就學會了。
“你設置為來電鈴聲怎麽都會被人聽到啊!”
“是張恆禮弄的!”
我用耳垂想都知道是他。前一天是他女朋友生日,我們倆最先到KTV,就亂唱歌唄,我唱著唱著覺得自己把歌詞改得特好,就讓張恆禮給我錄下來,想今天或者明天唱給易續聽。哪知道那王八蛋設置成來電鈴聲了!從昨天晚上到今天又剛好沒人給我打電話!這下可好,不但易續聽到了,全系都聽到了!這知名度,我以後就是我們學校的張衣了!
“你看我手機,37條短信。”易續翻著手機:“都是要歌詞的。”
“都得回嗎?”
他想了想:“不回了。”
“你也覺得我丟人”
“不是。”
“純屬安慰!”
易續摸摸我的後腦杓:“你相不相信剛才有一半的聽眾也喜歡你寫的歌詞?五月天的原歌詞我聽來就沒什麽感覺。我們的同齡人,在感情裡已經被傷成空殼的可能沒幾個,但在教室裡覺得度日如年的,比比皆是!我覺得他們首先是驚訝,後來覺得好笑,再之後就是同感了!”
“你怎麽知道別人怎麽想的,你剛才又沒來得及采訪他們!”
人的內心比象棋複雜多了,哪是看一看就能看透的?
“我們不管別人怎麽想的,你是想給我聽的,我告訴你我的真實想法,好不好?”
“你不能說謊,因為剛才你也笑了!”
“當然不說謊!我笑是因為我喜歡,我覺得特別意外也特別可愛,哪怕有點走調呢!”
我有點不好意思,扭捏地笑了一下。
“真的喜歡?”
易續推了下我的頭接了個電話:“歌詞現在恐怕沒法給你,正傷心著呢,覺得丟臉丟大發了,以後再說吧!”
“他們是真誠心跟我要歌詞?不是取笑我?”我問他。
“不是取笑。”他說。
“那我們得繼續……應酬他們?”我不解地問:“以什麽姿態呢?樂於分享?發揚光大?同仇敵愾?狼狽為奸?”
我怎麽覺得怎麽都不對呢?
易續笑笑說:“既然你的初衷只是給我一個人聽,那就是我一個人的,咱們低調處理讓這件事盡快過去。你的歌詞太直抒胸臆了,在你們班主任面前就過不去,被系院老師知道你傳播歌詞,怕是影響不好。而且全院兩萬人,我們要這麽秀恩愛簡直是變態!”
“你避開了一點沒說。就是我連累你了。我都能拿第二名,你參加肯定第一名,你不肯報名不就是不喜歡被很多人關注嗎?”
他輕輕地把我臉頰上眼角上的淚水擦掉,再幫我整理整理頭髮,疼愛地摸摸我的臉說:
“可能再不喜歡被關注的人也會有一瞬間不自覺地享受驚喜和虛榮吧,因為是突發的,更因為是心愛的人給的。那真不是一件多丟臉的事。讀了十幾年的書,到了大學還要上一些不知所謂的課,重理論無實踐,厭倦幾門課很正常。青春年華,已過18,成年的身體成年的思想成年的荷爾蒙成年的心,表達愛情更正常!不就是表達出來並意外地讓多於一個人知道了嗎?不算丟人,隻算意外。另外象棋全院第二名也依然是可喜可賀的事情!”
後來的幾天不斷有人問我要歌詞,連我在北京上大學的小學同學都打電話來問了,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聯系上。人和人之間是一直有條線的,當關系斷開,聯系斷掉,那條線就隱形了,適當的契機出現,又會顯現出來。
我一概回答說:“不好意思啊,已經刪掉了,歌詞真的不記得了,當時就是亂編的,你可以自己編啊,文筆比我好那麽多!”
我撒謊了,那鈴聲被我跟易續設置為我們互相撥對方號的專有彩鈴。我不把歌詞給他們的原因就是:那是給易續的,不想分享給別人。易續說,偶爾的虛榮是情趣,絕大多數的日子裡,虛榮少一些,感情便扎實一些。
我們班有幾個同學將自己能想起來的句子組合在一起,完整無誤地還原了我的歌詞。我問他們怎麽這麽執著,他們也說喜歡,覺得有意思,有同感。易續是對的。
我也被宿舍的女孩告知,有人在背後這樣說我:“別人跟她要,那是看得起!她可從來沒被這麽多人看得起過!知不知道這算恩賜?過了這村沒這店!”我笑笑說:“哎,沒辦法,我就是這麽不知好歹!”
易續最喜歡的前鋒是菲利普因扎吉,他說,因扎吉是那樣一位前鋒,人們看不到他奔跑、看不到他控球、看不到他與對手進行身體對抗,但他總會讓你在90分鍾內看到他一秒,那時,他進球了。因扎吉是米蘭的球迷才能看到的英雄,他最低調、也最高貴。
這就是易續的處事風格,他多才多藝卻從不參加比賽、他從小是班上男生的核心卻從不當班幹部、他很優秀卻隻稀罕讓身邊的人知道。
而我呢,我就是個“既不”加褒義詞:“也不太”加貶義詞的普通人,沒有八面玲瓏面面俱到的本事,在許多的“看得起”和一個人的感情觀之間,我選擇維護和支持我男朋友的感情觀,因為只有他是我的,他的感情觀是用來保護我們的感情的,他才是最大的恩賜,才是我真正在乎的這個村的這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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