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6日 我從高鐵站出來,給張衣打電話,她說張恆禮今天挺穩定,今天不用去了。有幾個親戚明天上午要去看張恆禮,病房裡人多不方便,她讓我明天下午再去醫院。
市律師沒聯系我,我也不敢打擾他。每次想到這種狀況心都好像被兩隻手不停撕扯的感覺,一種無緣無故把自己的命放在一個陌生人手上的疼痛感。
第二天下午我去醫院,張衣把我帶到醫院對面的一個小區,她說病房裡還有張恆禮的親戚。天氣格外好,陽光燦爛、暖和,坐在室外的長凳子上都不覺得冷。
她拿出一個很厚的筆記本,全是英語筆記。我大概翻了前幾頁,她的筆記做得規范而詳細:
Howtousefacebookandlinkedin
Howtomakeyourownchecklist
Personalisedemailsandcalls
……
“做海外銷售時的工作筆記?”我問。
她點點頭。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像金子拂過臉龐。
“寫得真好,工整、詳細、一絲不苟,跟你讀書時寫作業一樣。”
她嘴角露出一瞬間的笑意。
“易續在你面前說過英語嗎?”
“說過一次。”我回憶著:“當年我還在追他呢,鍾沛的初戀死了,易續為他讀了首詩,英文的。當時張恆禮不是還給你發短信了嗎?我聽著聽著聽哭了。”
“想起來了,你後來說那詩讓你想起‘集成',我還說你有病!”
“對,威爾士詩人DylanThomas的《FernHill》,那位才華橫溢的詩人死在了他39歲的大好年華裡。鍾沛說他不覺得DylanThomas是英年早逝,因為他這輩子愛的第一個女孩,去世的那一年不到19歲,那才叫英年呢!”
“就那一次?”
“易續說英語?對,就那一次。怎麽啦?”
“我從來沒覺得他有多好。”她說,“你總說他又聰明又帥,我不覺得。帥嗎?眼睛很大嗎?鼻子很高嗎?身材很魁梧嗎?說近點,他還沒有你那個德國朋友帥。說遠點,上步行街上廣電看看,比他帥的一抓兩大把!一個成績跟你和張恆禮齊平的人,你說他聰明,我覺得你被下了蠱。”
我笑笑,並不想說話打斷她。
“他拿過獎學金嗎?他體育好,是校隊的嗎?他有特長,得過什麽獎?”她說著突然停下來,在等我的回答。
“不要人誇顏色好,隻流清氣滿乾坤。在我心裡,他是這麽好的人。”我說。
她似乎也不反對我的答案,隻繼續說:“吃東西得過且過,看電影沒品位,穿衣服全是同一風格,除了運動就是運動還是運動,太普通了!我一直認為的聰明,考試成績是最重要的衡量標準,所以他幫我找到哪些基金股票船的投資款,我隻認為是因為他有個有見識的媽媽,教給了他書本之外的東西罷了。他帶我們去長沙的角角落落,我也隻羨慕他家庭條件好,家長又給了自由,有錢有閑到處玩。這些都跟聰明無關,眼界而已,我們這些人,缺的不是頭腦,只是機會。我隻欣賞成績好的人,至少得跟我的一樣好。我100,你就不能99,我120,你就不能119,不然我就欣賞不了你……我不但不欣賞他,還不信任他。他居然鼓勵你去德國!我們學校,多少情侶因為要分開去兩個城市而痛哭流涕,
我們班有一對,一個留在長沙市區,另一個去長沙縣,都能當著全班的面哭得死去活來,太滑稽了,但也是真情實感啊!我覺得易續太值得懷疑了,你呢,比豬還蠢,他說什麽你信什麽,他輕而易舉地說幾句屁話你就興高采烈地去了。所以你一走,我就拒絕了實習公司的正式合同,給這家公司投簡歷,一個英語六級證,讓我拿到了銷售部剛好空出來的位子。當時易續在深圳,最初聽說他是去學產品的,後來知道他邊學還邊把分公司擴張和改革了。他回來以後看到我也嚇了一跳,我讓他幫我保密,我說不想讓你知道我被上家公司開除了,還找不到其他工作。我說我在乎的東西不多,在你面前的面子和自尊我大概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在乎的事了。我跟張恆禮也是這麽說的,他們倆都替我保密了,也都被我騙了。” 她把本子拿回手上翻了翻,唰唰作響,接著說,“後來跟易續一起上班,我發現他確實聰明,我這是兩個月的筆記,他開會全程英語,我也不想把筆記做得這麽工整和詳細,媽的十句有九句聽不懂,不做筆記能幹嘛?兩個月後才慢慢放下筆。公司有個號稱英語專業八級的,也不比我好多少,懵了有一個半月。三個月後,所有的銷售都敢給客戶打電話了,半年後,公司的平均銷售總量和利潤率都比上年度同期翻了兩倍,還是在不斷招新人的情況下。那時我才發現,易續會的都不是他媽教的,他比他媽厲害多了!”
她再次把筆記本放到我手心裡:“惜佳,這個本子你收好。我知道你不願意面對,可是在死刑和無罪釋放之間,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坐牢。如果真那樣了……拳頭握得再緊,也只有十個指頭,你要接受現實。你有很多事情要做。易續喜歡研究facebook、linkedin、twitter、WordPress那樣的推廣工具和媒介,科技這樣日新月異地發展,你要隨時關注、積極學習、幫他更新資訊,讓他有一天出來不至於跟社會脫節。”
她又舒了一口氣,說:“我在公司觀察他跟女同事之間的交往,沒發現可疑的地方。好吧,你聰明,還沒被我抓到出軌的證據,可是我依舊不爽,我就是不爽他一切盡在掌握的姿態。我一想到這麽蠢的葉惜佳一個人在德國,就止不住地擔心,你一個男朋友憑什麽這麽放心?這不就是不在乎?既然不在乎,就一定有我暫時沒發現的貓膩。所以我下班後跟蹤過他,大概就是那段時間被張恆禮看見了。易續有時候下班會走路回家,公司往西走第三個路口有個天橋,橋底下經常有個彈吉他賣唱的,他跟那人交上了朋友,有時也鋪個塑料袋,西裝革履坐在地上彈唱一曲,都是你喜歡的歌。有兩次唱的還是你改的五月天的那首《我不是真的想上課》,唱得愁眉苦臉的,眼睛鼻子眉毛皺在一起,跟一小老頭似的,哈哈哈!”
她說著突然笑起來。
嗯,中國有句古話,看到你過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八月底的時候,公司有次慶功,喝了點酒,不,是喝了很多酒。他被同事逼著喝,我心情不好,被自己逼著喝。兩個人都有點醉,所以前所未有地,居然談了次心。他說他想你,可是不敢告訴你,不敢在跟你聯系的時候表現出來,你遠在地球的另一邊,他擔心你的生活、安全和情緒,怕你回饋更多的想念和擔心。我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我當時有點相信他是真的愛你。張恆禮說你們倆的感情水潑不進,針插不進,時間不是問題,距離更不是問題,我也開始相信了。可是不到半個月,就出了那麽大一件命案……張恆禮慌了,開始構思一千種方法:要我去說服你爸爸媽媽搬離長沙,要幫你在北京或者黑龍江找工作,要綁架你去原始森林、我們陪你在那兒住兩年,要給你介紹比易續更好的男朋友,要找個高富帥讓你懷個孕、以後你拖家帶口就顧不了前程往事了……”
說到這兒,她噗呲一笑:“好蠢啊他!要編個故事騙你吧,還先把你約去KTV,好像唱幾首歌你的接受能力就能變強一樣……哦,他是怕你突然發瘋被鄰居看到告訴你媽。你知道的,在‘媽媽’面前維持好孩子的形象是他最看重的修養。他還去你家看著你、說服我和鍾沛配合他編造易續背叛你的謊言,我一早就知道要被你拆穿,他的智商加他和鍾沛的默契程度,什麽玩意!世上最漏洞百出的計劃,就在張恆禮所在的長沙!……他不是對易續沒有義氣,想要把他徹底抹去,或者不感恩他對我們做出的貢獻,只是顧不上了。他並不相信易續是凶手,只是能力有限鞭長莫及,在最壞的假設下能把你顧好就是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他連撒個謊都那麽有誠意……他善良,跟我不一樣。”
不,你也善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外人看來清寒瀲灩的你,在我心裡一直都有溫暖柔腸的一面。
“你告訴易續張恆禮生病的事情了嗎?”
“嗯。”
“詳細到了尿毒症?”
我點著頭:“活下來多不容易,希望他珍惜。”
“最新的信封裡真的就放了張白紙進去?”
“暫時都這樣吧,在沒想到更好的辦法之前。”
“你要堅持,至少一個星期。這件事情上你不能搖擺不定,我們倆難得一致,你要相信我們共同的判斷,不管誰說什麽,哪怕是張恆禮,或者你爸你媽,隻送白紙進去這件事,你怎麽都要堅持一個星期。聽到沒。”
“好。”
“是不是真好?”
“是真好!”
“那就好。”
我想跟她說謝謝,她露出一點微笑。即使是很小的微笑,我也覺得是燦爛的,讓人如此動容。
“你知道嗎,你給易續的愛,很稀罕。我看著公司的那些人迫不及待地離開,你一秒都不考慮要跳進來,這就是愛啊!它不計較身高長相,不計較時間長短,不計較得與失,芸芸眾生中……”
好久沒被人表揚了,幾輩子沒被你表揚了,請繼續,不要停!
“你長得再醜,也讓你脫穎而出。”
你丫的!
她抬頭看著遙遠的天空:“惜佳,漢堡跟長沙比,哪個大?”
我也看著天空:“漢堡才750平方公裡,不到長沙的十五分之一。”
“德國跟湖南比呢?”
“德國差不多是湖南的一點七倍吧,有三十五萬多平方公裡。還是小,德國是國家,湖南是省呢!”
“那你從漢堡到上海,從上海到長沙,那些飛機飛過的地方,天大嗎?”
“大。”
“地大嗎?”
“也大。”
“你還記得,初中學過,地球總面積多少、地球上陸地的總面積是多少嗎?”
“我初中的時候就沒背下來過……”
張衣歎了一口氣,說,“那天你那老外朋友問我,最喜歡的字或者詞是什麽。我失去了的、沒得到過的,都喜歡。父母、親情、家庭、愛情、婚姻、注冊會計師、小孩、家鄉,歸宿,我都喜歡,還有平安。可是我最喜歡的那個字是‘命’!這世上,特別是對那些在死亡邊緣苦苦掙扎的人來說,沒什麽比一條命更珍貴。但我不能開口說這答案,因為我最恨的,恰恰也是這個字!”
我想起那天跟病床上的張恆禮也有過關於“命”的討論。你倆真配啊!
“你的命怎麽啦?”我安慰她:“人的幸與不幸是個恆比關系,你的不幸都過了,以後只有好命了!”
我很想拋出“張恆禮”這三個字,可是我不敢,易續說過,那是她的自尊。我不敢傷她的自尊,我要等。
所以我隻好說:“和你相愛的人,很快就會出現的。”
她搖搖頭,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卻隻紅著眼圈,把控心神,說:“地球總表面積5.11億平方千米,陸地面積1.49億平方千米,那麽大那麽大,卻沒有一處可以讓我安魂入夢!”
“你是不是想‘集成’了?”
“不是,“她搖著頭,帶著堅決的意味:“就是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別這麽說,你怎麽都還有我和張恆禮呢!”
“是啊,我們三個人這麽好。要是最壞的情況出現了,你也會像張恆禮想顧好你一樣,去顧好他嗎?”
“最壞的情況?什麽最壞的情況?”
“他要經歷一個長期的透析過程,以後還要換腎,換腎以後還有很長的康復調理過程,什麽情況都是最壞的情況。”
“你去顧不就行了?”我把責任推到她的肩膀上,我感覺到了她現在的消極,希望她積極一些,哪怕是被我的忘恩負義逼的,哪怕是迫不得已。
“萬一我不在呢?”她問。
我的心突然往下一落,像要落到很深的井裡:“你怎麽會不在呢?”
“我以後就是注冊會計師了,工作很忙,總是要出差,怎麽會一直在?”這聽來真是一個好消息。
“你最好還是在吧!我哪懂照顧人啊?”
“你懂,你能在病房裡笑,能在病房裡把他逗笑,醫生護士都說,只有你最懂。”
“那你在的時候你照顧,你不在我再勉為其難去逗他笑笑唄!”
她重重地點著頭,說:“好。”
“走吧!”她馬上站起來,抖抖衣服說,“我們都回家休息吧!今晚張恆禮的媽媽照顧他,那些親戚搞不好還沒走,他們知道你那天罵人的事,你去了肯定不會給你好臉色看,有個姨媽還一臉凶相,我怕你遭殃。”
“我才不怕他們呢!”
“明天來吧,上午十點,好嗎?”
“好吧!”
“我上次說的美國的藥到了,取件的時候要出示身份證,明天十點你別遲到,還一定要記得帶身份證。”
“好。”
她要穿過馬路,我要右拐去坐車,轉身那一瞬她突然拉住我,說:“惜佳,自古都有情難盡,又有離恨一條條。分離和遺憾是人生一定會喝下的苦茶。很苦,我嘗過我知道。可是有人注定要離開,我們也只能接受。他們不會被忘記,生日、節日、生病,和每一個突如其來的瞬間,都會被懷念。 你要接受。”
這是在說張恆禮?不對,張恆禮會好起來的,這個病不是絕症,我們親眼看到了比他更嚴重的,都熬過來了,有的等到了*有的雖然還在透析,但是情況也在不斷好轉,沒有什麽“注定要離開。”
她說的是易續。
我搖搖頭:“懷念是迫不得已,是沒有選擇,沒有退路。我不要懷念,我要相守,他必須活著,活著才有愛,才有給與和獲得愛的時間和機會,懷念不夠。”
“你愛得這樣盡心盡力,離開的人會感激的!”
“他不會離開的!”
張衣微笑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麽?”
“我跟張恆禮都問過易續,當年追他的肯定不止你一個,他為什麽會選擇你。那天喝酒,我又問了一次。”
靠,你跟張恆禮以前不是開玩笑的嗎?
她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說:“我跟張恆禮是真問。張恆禮說死都不會把你看女人看,我要是個男人,你也沒丁點吸引力。”
倆混蛋!
“易續怎麽說的?”
“他說……你不會拋棄他。”
我現在知道她那天為什麽會心平氣和地討論怎麽給易續寫信的問題,再冷漠的她,對易續也會保留一點溫度。
那溫度是我。
她終究不會拋棄跟易續一起走進死胡同的我,就像我不會拋棄易續一樣。
就像再脆弱的張恆禮,也一定不會拋棄活下來的意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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