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紅了水泥,我瘋狂地跑下樓,醫院救護車都沒出動,用擔架將張衣抬去了醫院。搶救的醫生說頭先著地,當場死亡。 沒過多久醫生、律師、警察、紅十字會的人都出現在一個大的會議室裡。那個把我救下來的人是我在路上攔住、讓他幫忙叫救護車的人。他是個聾子,戴耳機是怕別人發現他是聾子。他說他走了好遠,覺得不對,又出於好奇,才往回走。他看到樓頂上的張衣,以為是同樣穿著黑色棉衣的我,到了樓頂就看到張衣往下跳,接著我也跳,他撲上來就把我救下了。
那些人給我一個布袋子,是醫生從張衣的身上取下來的,我看到了張衣親筆寫下的一些東西:
一份公證過的遺囑:
我,張衣(身份證號430*)名下所有財產全歸葉惜佳(身份證號430*)所有。
一封寫給張恆禮的信:
張恆禮呀,你總是在睡覺,叫都叫不醒。你的換腎手術很成功,我也放心了!我去愛爾蘭結婚生子過好生活啦!這麽多年長沙和生活都太灰暗了,以後我的生命要五彩斑斕了。我想跟過去劃清界限,所以下定決心不回來了!惜佳理解和原諒我了,你也一定會支持我的,對嗎?
我留了20萬塊給你,謝謝你當初給了很多給我。我不能給更多啦,你知道我有多喜歡錢!
保重身體,永遠幸福!
張衣
2012-12-10
兩封手寫的遺書:
第一封:
警察同志、紅十字會的同志、醫院道德委員會的同志們:
你們好,
我自願結束我的生命,將我的腎髒捐獻給X醫院的張恆禮,他的身份證號是
430*,病房號是506,他的主治醫生是X醫院的吳山伽醫生。
我授權給葉惜佳(身份證號430*)處理所有相關事宜,所有權利和責任都委托給
她。
請在職權范圍內,將此消息封鎖,在受捐者及其家人朋友面前,和社會大眾面前,這只是紅十字會的一個普通捐贈案例。捐贈者和受捐者都應該受到隱私保護。
叩謝。
張衣(身份證號430*)。
2012-12-08,9:00
上面還附上了她、我和張恆禮的身份證照片。
第二封遺書是寫給我的:
惜佳,
我走了。
腎髒給張恆禮。錢交給你,替我照顧好他。
這些本來可以直接交給他的父母,可是他們會不刨根問底嗎?他們會把所有的錢用在張恆禮身上嗎?他們會一輩子不讓張恆禮知道嗎?
只有你,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人。
我這一生,灰暗不堪。剛才我細數那些黑灰色的瓶瓶罐罐,在某個角落發現了三五件精美的五彩斑斕,它們,是你們給的。
惜佳,我愛你們,愛你和張恆禮。
遊樂場不會壞,別牽掛我。
你們必須很久很久以後才來。
張衣絕筆
2012-12-8,9:00
那些人讓我簽了好多字,我不知道簽了些什麽東西,只知道每寫下一筆,都在述說一件事情: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我從娘胎裡就認識的最好的朋友,我視為親姐妹的朋友,她死了。她真的成了一隻鳥,由我給她擦屁股。我每寫下一筆,都在跟她做一次告別——她走了,她離我越來越遠了,我永遠都聽不到她說話、看不見她笑、批評不了她打人、跟她的臭脾氣對著幹了;我每寫下一筆,
曾經幻想她戀愛、結婚、生子、我們一起老去、然後一起回家鄉看一看的夢想,都像一個一個氣球,被我用筆尖,一個一個地,戳破了!就在幾天前,我還那麽自信,我想她不會拋棄我,今天我就永遠地,失去她了! 所有該簽的文件簽完之後,我眼前一片混沌,隻覺得渾身發軟,直不起身子。我被幾個人扶到一個病床上,好像有人給我扎針,然後我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我媽摸著我的臉,我薄如魯縞般的堅強徹底粉粹了,我撲到她懷裡大哭:“媽,張衣死了!我求她了,我求她不死,我給她下跪,我求她不死,她還是死了!為什麽啊,她不是膽子很大天不怕地不怕嗎?她不是嫌棄張恆禮的心理素質不好嗎?張恆禮還沒怎麽樣她就跳樓了,她為什麽要這樣啊?還有那麽多的醫生、醫院、藥物、治療方法都還沒有嘗試,她怎麽能這樣啊?”
我媽歎著氣說:“也怪我跟你爸,當初不依著她的脾氣,把她收在家裡當女兒就好了!……”
“她把她的命給了張恆禮,誰能拿命把她換回來啊?”我嘶吼著,嗓子已經啞了,“她死我受不了啊!她是我一出生就認識的人啊,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沒有辦法接受她就這樣離開了啊,我好疼啊,我的心好疼啊!媽,她在我的眼前跳下去的,我親眼看到她跳下去的!太殘忍了,我真的受不了!媽媽,我真的受不了!媽媽,媽媽!”
我媽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撫摸著我的背,聽我一遍又一遍地哭喊和呼喚。
過了不知道多久,吳醫生穿著一身藍色的手術服過來,我已經累得沒有一點力氣,眼睛都差點睜不開,從很狹窄的視線裡看到他,他的身子東歪西倒的,好像扭曲了。他告訴我,張恆禮的手術順利。
我根本不想聽,想再一次暈死過去,想把自己深埋在黑暗裡,我再也不關心張恆禮了,我真的再也不關心他了,我討厭他,我恨他!
我在黑暗中聽到我爸囑咐醫生和護士,請務必封鎖消息,不要讓張恆禮和他的家人知道不是普通志願者捐贈的。
這是張衣的遺書上交代的。
然後我被我爸抱上了一輛的士。出醫院的那一瞬間我感到我們真的走入了黑暗,已經是深夜了。
車上我聽到我媽直歎氣:“當年誰不說張衣將來會是整個集成垸最有出息最有前途的孩子!”
後來我又被我爸抱進了電梯,抱進了睡房。我媽給我脫了外套,端來熱水給我洗臉擦腳。
他倆退出房間要關門的時候我嘶啞著聲音說:“爸,媽,張衣跟你們說,謝謝。”
第二天早上我媽給我換額頭上的紗布。
“媽,張衣說,你去年準備去德國的時候,突然動手術了。”
我媽驚訝地問:“她怎麽知道的?”
“她……”我伸手輕撫了一下我媽的右上腹:“張衣啊,是那種……是那種……”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
“我去了德國,她替我看著你們,她呀,像個小偷,偷偷地……看望你們。”
我媽聽著眼眶一下就紅了。
我再次打開張衣留下的那些東西。
應該有一樣的遺書,本應在7號早上寫,她本來約好我7號去醫院。或者那天下午,她約我去醫院小區的對面聊天、把她的英語筆記本給我的那天,她已經寫好了。可是我6號在易續家發現了攝像頭,放了她的鴿子,她才多活了一天。
我咬住嘴唇,一股鹹味湧出來,把自己咬出血了。我恨自己,要是昨天也不去醫院,她今天一定還活著!要是我一直不去醫院,她也許就能一直活下去!她把我騙去深圳,我回來就該跟她絕交,如果我不再是她信任的人,她不放心把張恆禮交給其他任何人,可能就不會選擇自殺!
我願失去她,永遠不見她,只要她活著。
那天她說:“分離和遺憾是人生一定會喝下的一杯苦茶”,我以為她在說易續,怎麽也想不到,她說的居然是她和我之間的分離,我們之間的永別!
她之前消失了幾個白天,她說她回家休息了,其實是在為自己的死亡做著詳盡的規劃:
除了房子,家具、電器、船的股份都變成了錢,全部轉移到同一個帳戶裡,密碼設置成我忘不了的數字、手機也留給我,以免銀行卡丟失或者毀壞,我還能用網上銀行或者支付寶,省去我去做那些財產轉移時提交各種材料、跑腿到各大部門的麻煩;
她前幾天跟我借身份證是為了立遺囑、做公證,保證了我得到那些財產的合法性,我想取錢就取錢、想轉帳就轉帳,誰也拿我沒辦法。她把財產給我,是為了張恆禮能在無壓的情況下受益,她希望張恆禮認為她出國定居並永遠不回來了;
她到紅十字會申請成為了捐腎的志願者,使得捐腎這件事情有一個組織成為她的後盾,再加上遺書,使我這個遺產繼承者沒有了謀殺的嫌疑;
紅十字會的志願者證、遺書上寫明受捐者張恆禮的身份證號、所在醫院病房、主治醫生聯系方式,她的配型報告、再加上她就死在醫院對面,選的還是張恆禮的主治醫生沒有手術的時間,這樣張恆禮受捐手術前大量的身份驗證、資格驗證、道德委員會對進行審查工作、警察對自殺案件的調查、吳醫生的手術就得以在最短的時間內順利完成。
但有一點她沒有想清楚,她隻想好了第一筆20萬塊的手術費可以以她的名義交給張恆禮。之後呢?我該怎樣在張恆禮和他家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給他付醫療費用?並在之後長期的術後恢復中幫他買藥買補品?
近390萬,她要我保張恆禮長壽,如果我和張恆禮幸運,我今後要用六十年來完成這件事!她不會知道我現在對張恆禮只有恨, 我恨不得把這390萬取出來,甩在他的臉上!
你都為他死了,我憑什麽還要保護他?我他媽憑什麽?
我媽伸手來擦我臉上的淚,我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我拉著我媽的手,也不知道是我在抖還是她在抖,反正兩隻手握在一起,一塊兒抖。
“媽,我昨天真的給張衣下跪了,我說你當著我的面跳,你這樣殺死自己,也等於殺死我了。張衣說我不會死,我跟她不一樣。媽,你說,我跟她到底哪裡不一樣?”
我媽輕輕拍著我的手背,說:“人為什麽要結連理,育兒女,成家人?成了家就圓滿了,就能幸福一輩子?親人吵架打架的時候還少嗎?我跟你爸要沒有你,我們想吃吃想喝喝想走走想做什麽做什麽,天天打牌吃飯睡覺睡覺吃飯打牌,要多瀟灑有多瀟灑!你要是沒有我們,可以日夜顛倒地過,一輩子不嫁人,天涯海角到處跑,想怎麽活怎麽活!家人就是你自由的阻力。可是人難免遇上難事,這時候,哪怕你只有一個家人還在世上,你都會想,我背後還有牽絆啊,還有責任啊,我要是走了,我的父母、愛人、孩子,能接受這個打擊嗎,他們要是以淚洗面度日如年,甚至也走向絕路我又於心何忍?所以,所謂家人,我跟你爸,你將來的丈夫、兒女,都不是你一年能幸福365天的保證,我們是你一生中,某一天,遇上難事,覺得活不下去的時候,也要咬牙活下去的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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