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我們跟張恆禮說幫他去拿些冬天的衣服,讓他跟家裡先打個電話。張恆禮一直對家裡說到上海出差去了,這次就說我們是同事,也馬上要去上海,給他帶些衣服過去。我跟張衣上次去他家還是高三畢業的那個暑假,張恆禮玩遊戲憋尿得了膀胱炎的那一次。 我們倆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她把我騙去深圳,她對易續的輕視,我無法釋懷。她也覺得別扭,我不主動說話,她大概覺得沉默比主動更舒服。
到了張恆禮家後,張衣把病歷本、醫藥單、住院單,還有她偷偷拍的病房裡的照片都給他爸爸媽媽看。為了讓他們相信我們,聽我們的不要讓張恆禮知道,並且明天去醫院做配型檢查。
叔叔拿著厚厚的單據發著抖,阿姨卻突然衝過來,抓著張衣的頭髮,把她的頭往地上撞!
我和叔叔連忙撲過去想拉開她。可是她的手死死地抓住張衣的頭髮,還在空中不停地晃,張衣隻抱住自己的腦袋,也不反抗。
叔叔掰著阿姨的一隻手,眼看著有幾個指頭已經松開。我負責的這隻卻絲毫沒動靜,地上有張衣被扯掉的頭髮,她的臉被疼得扭曲了,我心一橫,對著阿姨的手就咬下去。她尖叫著兩隻手都松開了。很快一個巴掌朝我的臉揮過來,一股風從我的臉前刮過去,叔叔把她拉遠了。
我把張衣扶起來坐到沙發上,她頭頂有兩處已經被抓禿了。
“你憑什麽打她?”我怒吼道。
“是她害的,就是她害的呢!”她指著張衣跳腳。
“張恆禮一不是受了槍擊、而不是被下了毒,她怎麽就害她了?”我的聲音變得更大。
“她帶壞我的小禮呢!”她重重地跺了兩下腳,聲音跟我不相上下:“她教他吸煙!真的不是人好不囉?”
“胡說八道,他們倆都不吸煙!”
“騙我呢!到現在了還不敢承認呢,我碰見過三四次,親眼看到的能有假哦?你問問她撒!”最後五個字,震聾發潰。
“不可能吧?”我問張衣。
張衣扶著前額,說:“戒了。”
我一陣驚慌,看來這兩年不止易續,張衣和張恆禮身上也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我跟他們的聯系並不少啊,他們都默契地有意瞞著我,讓我知道的,都是些雞毛蒜皮!
可是吸煙跟尿毒症有個屁的關系!
“張恆禮得的是尿毒症,是腎病,不是肺病,關吸煙什麽事?”我據理力爭地說。
“要是不吸煙,他的身體會變這麽差啊?身體不變差,會得這麽重的病啊?”
她說罷一伸手一彎腰拿起了茶幾上的煙灰缸,朝張衣坐著的沙發砸過去。幸好叔叔手快,一把抱住了她,她手沒使上力,煙灰缸掉在了沙發的另一頭。
我怒不可遏,撿起煙灰缸,走到客廳中間,朝地上狠狠一扔,砸了個粉碎!
“你當你少女懷春呢?為賦新詞強說愁?”我刻薄地說。
大家都被我說得一愣。叔叔是個忠厚人,不說話,隻死死地抱住張恆禮那隨時要發作的媽媽。
張衣過來一把抓住我,說:“這是張恆禮的媽媽!”
“你有沒有家教?”張恆禮的媽媽大吼:“我怎麽說也是個長輩!”
長輩?可笑!我可是跟Funny混過兩年的人!
我甩開張衣:“長輩個屁,別跟我說什麽中華民族的光榮傳統要尊老愛幼!不管你年紀多大,都沒有資格把這屎盆子往無辜的人頭上扣!年紀大就能胡作非為?你出去殺個人,
看二三十歲的警察關不關你!” 我把沙發上散落的病例扔到他們腳前,說:“醫生說了,張恆禮的這個病症,是多年由小變大、由良變惡的結果,高三那年張恆禮的那次膀胱炎,有可能並沒有得到完全地根治。慢慢地,輸尿管開始有回流的現象,腎結構被破壞,使得腎功能減退、人體的代謝廢物排不出去、最終導致了尿毒症。張恆禮為什麽會得那次膀胱炎,因為他通宵達旦地玩遊戲,他憋尿,廁所都懶得上!如果你真要找那個害你們家小禮的人,張恆禮的這位媽媽,小禮小時候會玩的那些電子遊戲,都是你手把手教的吧?他學會了你不是還挺驕傲嗎?到處跟人炫耀!你不炫耀他能驕傲?他不驕傲,他能上癮?”
張衣從後面拉住我,命令我:“別說了!”
阿姨接受不了我說的話,癱到叔叔身上。
玩遊戲的事我是存心冤枉她了,張恆禮有個小愛好,既不違反法律也不違反道德,人有辦法讓自己開心一些總比麻木地永遠高興不起來要好,世界上還有那麽多得抑鬱症的人呢!我認識張恆禮這麽多年,雖然沒成為他玩遊戲的夥伴,雖然有時候調侃他鄙視他,但他每次說出我不懂的遊戲術語,告訴我他打了多少怪,升了多少級,我都覺得他小小地牛叉。在我看來,他玩遊戲易續看球,都是正當的愛好,並沒有什麽區別。張恆禮的問題不在玩遊戲,而是在於不懂照顧自己的身體。
我對她的攻擊點其實選錯了。張恆禮那麽討厭醫院,那麽不接受體檢,都是因為害怕鬼。他為什麽怕鬼呢,因為小時候他只要不認真睡覺,不好好吃飯,只要調皮不聽話,他媽就嚇他“再不聽話鬼就來把你抓走了!”。
哪個小孩都有不聽話的時候,我也有,一定比張恆禮還多得多,我媽就不會拿鬼嚇我,她隻拿她自己嚇我——“我抽你啊!”。所以長大後的我,敢打針敢去醫院敢去太平間不怕鬼、其實壓根就不信鬼。我只怕我媽。而怕媽這件事,也不會造成小病變大病這種慘烈的後果。
我這樣冤枉她挺不厚道,可是她對張衣不厚道在先,再卑劣的手段,我使出去,就不打算收回來了。
但我決定稍微心平氣和一點。我把張衣拉到沙發上,我們並排坐著。叔叔也把阿姨拉到另一張沙發上坐著。
我說:“張衣跟張恆禮,是小學的同桌,我跟張恆禮,是初三通過她認識的,所以,我們都算是張恆禮的老朋友了。你們家我們來過不下十次,只是你們每次都上班去了,我們沒打過照面。你們的小禮是個義薄雲天的孩子,他給過張衣很大的幫助。張衣也對他不差,你們不知道,從小到大她為張恆禮打過多少次架、流過多少次血、還進過急診室!當年剛上大學,為了監督張恆禮不通宵玩遊戲,多少回命令我要像隻狗一樣看著他!為了張恆禮的這病,她放棄了自己的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時地看護他!為了張恆禮,她這些天一個人扛著,如果不是非得走到需要你們去捐腎的這一步,她打算一個人扛到底,等哪天張恆禮好了,你們的兒子活蹦亂跳地回來了,你們這一家三口,永遠都不會知道發生過什麽,還以為陽光一直燦爛著呢!她怕我跟張恆禮透露他的真實病情,她甚至欺騙我,把我弄到深圳去,可我在長沙有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理,她硬是耽誤了我兩個多星期!我是她在娘胎就認識的朋友啊!說實話,我到今天心裡都有埋怨,我不會輕易原諒她,除非我的問題得到圓滿解決。可是我再怨,也知道一事歸一事,張恆禮的尿毒症跟吸煙無關,你就不能把責任往她身上推!況且,你說張恆禮吸煙是她帶壞的,憑什麽?”
“我看到了!”阿姨堅持說。
“你看到什麽?是他倆一塊兒吸,還是她教他吸?”
她閃爍其詞:“這個……”
“張衣你說說!”我說。
“算了不說了。”張衣搖搖頭。
我靠!你這輩子也有這麽慫的時候!
“讓張恆禮說!”我拿出電話,“張恆禮的這位媽媽,你可得忍住了,他要是知道你在哭,再胡思亂想,你就真的把你兒子害了!”
哇地一聲,她開始連哭帶嚎,“啊呀我的兒子啊!怎麽會這樣啊,你讓媽媽怎麽活啊?媽媽把這條命給你吧!我的兒子啊,千災萬難都到我身上來吧,你是分毫都不該受啊!我的小禮啊,這可怎麽得了啊!這可讓我怎麽好受啊!觀音菩薩啊,你拿我的命好不啦,你要讓我的兒子活啊!這怎麽得了啊!”
叔叔在旁邊一個勸啊,怎麽都止不住。
我真想吼一句,你兒子還活著呢,你明天去配型,不會那麽早死的!
想想懶得再掀起高潮,還得給張恆禮打電話還張衣清白呢!張衣頭上的傷口都滲血了。電視櫃那玻璃後面是個醫藥箱子,我也不打招呼,徑直去拿箱子。
張衣覺得不好意思,說:“叔叔,我們……”
叔叔連忙說:“自便自便,就把這兒當自己家!”
我擺手:“別了!我現在才知道,我家那媽,原來是個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的人!我還是喜歡我自己家!”
“你話真多!”張衣指責我,“還太狠!說她害了自己的兒子,看吧,哭成這樣了,我怕明天不能去檢查了!”
“你以為我不說她,她就不哭成這樣啦?還記得嗎,張恆禮說他那良好的心理素質是遺傳的誰的?”
張衣偷偷地看向張恆禮的媽媽。終於那位女士平靜了一些。
“叔叔你還是把她嘴巴捂住吧,我怕她一時衝動,害了你們的小禮!”
“不會的,放心打吧,不會的!”叔叔說。
“喂,張恆禮。”我把手機外音打開。
“回來了?”張恆禮問。
“沒呢,還在你家呢,堵車,剛到!”
“在我家?我爸媽在旁邊?”張恆禮有一瞬間的緊張,畢竟撒了個謊。
“沒有,我在門外。有事想問你。”
“哎,嚇死我了,什麽事?”
“你爸媽不相信我們,不讓我們拿衣服走!他們說見到過張衣帶壞你吸煙,說我們是壞朋友,張衣呢,那死驢子脾氣你也知道,死扛著不解釋,所以現在僵在那兒了,我隻好來偷偷問問你,看看是怎麽回事,萬一真是張衣的錯,我也好代替她道個歉!”
“這……我給我爸打電話吧!”
“你先跟我說啊!”
“我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我還能吃了你?”
“你能!”
“只要你說,我保證聽完就算完,不吃你也不咬你!”
“你說的?”
“我說的!”
“是高潤!那個時候她總是要我跟他們公司的人一起出去玩,可是我總是玩不到一塊兒。她說是因為男同事都吸煙,我不吸煙,就顯得不合群,而且沒煙草味沒男人味,所以我就開始吸煙了。後來,她又把我甩了,我心情不好,就吸得多,上癮了。張衣發現了,讓我戒煙,我說她不懂,煙怎麽能戒得了!可是張衣她……哎,不敢說了!”
“都說一半兒了!沒事,都過去了,我不會找你麻煩的!我他媽又不是你他媽那種神經病!”
我借機就要罵罵他媽。
“啊?你罵我?”
“沒罵你,罵的別人。哎呀,別扯開話題!”
“張衣突然也開始吸煙,還經常跟我要煙吸。我當時就是一傻逼,還高興呢,覺得有煙同享,挺歡樂的,我爸媽他們就是那段時間看見過吧!張衣那段時間老來我家附近陪我。突然有一天,她就出狠招了,她學易續以前弄視頻的那一招,青出於藍啊,你曉得撒,她比易續更狠!也不知道她怎麽算的,算出來我大概吸過3000根煙,有一天給我一移動硬盤,是她吸3000根煙的過程,每次三四根,也不知道拍了多少天,我都沒敢認真看認真算。反正嚇死我了,我說我戒我戒!從那天開始再沒碰過一根煙。”
“還有嗎?”我問。
“沒了。哎,你可得潤色之後再跟我爸媽解釋啊,不能讓他們知道有這樣一個混蛋兒子。”
“我估計不用解釋了。”我瞪著張恆禮的媽媽說。
她如遭了當頭棒喝一般,吃驚得不說話了。
“為什麽?”
“我趴著門聽呢,裡面已經有說有笑了,看來張衣已經搞定他們了!”
“那我就放心了。拿了衣服趕緊回啊,說話小心點,別穿幫了。別讓我爸媽擔心!”他說。
我掛掉電話,心疼地摸摸張衣的頭髮。張衣堅強地衝我一笑。
“叔叔阿姨跟你們道歉!”張恆禮的爸爸說:“沒想到張恆禮在外面這麽受你們的照顧,張衣啊,讓你受委屈了。真是對不起啊!”
“沒關系!”張衣說,她還推推我。
“叔叔你把張恆禮的衣服給我們吧,你也聽到張恆禮催了,我們得馬上走。”我不帶一點感情色彩地說。
他趕緊從房間裡提出一個小行李箱。
“都在裡面。醫院裡還有沒有其他需要的?”叔叔說。
“需要你們的人,明天。”我說。
“我們明天一定去。”叔叔說。
張衣站到我身邊,提起箱子:“您出發之前先給我打電話。我得跟醫生約好時間。你們自己去,這種配型檢查是不讓做的,為了防止器官買賣。張恆禮又不能出面,所以需要主治醫生開的證明才行。”
“好。”
“那我們走了。”張衣說,她還心疼地看了窩在沙發角落的阿姨一眼。
我一把把箱子搶過來,穿鞋,出門。
不一會兒張衣跟上來:“你出門前該道個歉,再說他爸爸也沒犯什麽錯。”
“他不讓他老婆跟你道歉,你卻讓我跟他們道歉?”
我轉身直面著她,發現她左臉腫了一塊,還微微發青。
“天哪!你剛才臉被撞到地上去了?”
她伸手去摸,疼得皺起了眉。
“應該不明顯。”她說。
“非常明顯!”我說:“這街上的燈光這麽昏暗,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你先回家吧,我等快關燈了再回醫院!”
“你怕張恆禮看見?”
“當然不能讓他知道。”
我真心疼她。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這樣美好,卻這般煎熬。
“你回家休息吧。”我說,“我去陪夜。或者我們倆都回家,伺候慣了成少爺了,還真成他們家丫鬟了,受累還挨打!”
“不行,張恆禮最近吃的那個藥,一到凌晨就渾身酸疼,沒人看著不行。”
“那我去。”
“你沒經驗,照顧不過來:“她整理著自己的頭髮說,“你今天火氣這麽大,我不放心。醫院也規定只能一個人陪夜,你還是回家吧!”
我憤怒地把張恆禮的箱子一腳踢到街邊,張衣默默地撿回來。感情是一把刀,削尖了我的脾氣,也削短了張衣的銳氣。
不,不止是銳氣被削短了。張衣已經不是張衣了。
那易續還是易續嗎?
張衣顯然已經忘了那個不能受半點委屈的,忍不住就要跟人乾架的自己。
易續呢?
他也忘了那個陽光的、積極的、正面的、充滿活力的自己嗎?
易續:
2010年10月08日14:25
聽說松桂園那邊開了一家德國餐館,老板和廚師都是德國人,你回來後得帶我去吃,不對,是請我,用你掙的歐元!看看正宗不正宗。
2010年10月25日12:08
馬上十一月了,深圳還有30度,小餐館老板又舍不得開空調,吃個午飯流了我一身汗。我進出的能量守恆了,還花了十二塊錢。很想找老板討回來,可是他握著一把巨大的刀,砍豬腳。我決定放過他了。
2010年11月20日20:00
終於要回長沙了,約了鍾沛他們踢球,好久沒松骨頭了,難受!哎,我怎麽沒聽你說去搞搞運動啊?去爬爬德國的牆也行啊!
2011年9月19日21:09
還記得我去年跟你說的那家德國餐館嗎?松桂園那邊的,倒閉了哎!估計是做得太正宗了,不符合長沙人的口味。把應該請我吃飯的錢自己吃兩頓去吧,饒了你了!
2011年12月30日19:48
學校新開了一個校門,這世上又多了一扇門給你爬。高興嗎?
2012年2月1日16:39
一群老同學去了趟瀏陽的魚市,規模沒有漢堡的早市大,但是也很有趣。那裡的魚看著都很有親切感,我看著哪條都覺得像你,也不是長得像,說不上來有一種氣質像。仔細一問,哦,是野生魚市,那些魚都是野生的。
2012年3月27日07:34
五一大道堵車越來越厲害了,地鐵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修好。你跟張恆禮巴不得修不好吧?
2012年5月03日23:34
長沙又開了幾個劇場,人民西路有個專門演出外國歌劇,芙蓉中路新開的那個,小得只能坐下80位觀眾,我今天陪客戶一連看了兩場默劇,都挺有意思。挺想帶你看的,又怕你看不懂。
2012年6月6日14:26
我在漁灣市的舊書店,老板讓人搬著小板凳坐在裡面隨意閱讀,小小的空間,比定王台更加有書香味和人情味。哎我跟你說書店,你去德國之前,你去、找到第一份兼職工作之前,知道書店是什麽嗎?
2012年8月15日08:10
洋湖垸濕地公園,清晨的空氣好得可以治頭疼,一個月你就回來了哈,以後每個月至少去那兒看一次日出,生活在市區的我們需要那裡的負氧離子調理身體和神經。嗯,你的神經很需要被調理。
這是你給我發的信息。也有好幾千條呢!
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是你自己打上去的。
你忘了我可以。
易續啊,你還記得自己嗎?
惜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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