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點多火車到達長沙,Soeren還精神抖擻,他的那幾個牌友都累翻了。他臨下車還依依不舍,我看那幾個人的臉上全都寫著“哎呀媽呀,這禍害終於走了!” 我把Soeren領回家,自己先洗了澡,長沙的天已經冷到穿一件呢子外套都能哆嗦的地步了,我再次穿上我的白裙子,外面加上了最長的棉襖,幸好兩年前嫌它太佔地方,沒帶去德國,不然現在一定在我的大箱子裡,被Funny扣下了。
我幫Soeren拿了一床厚被子到客房後就出門了。張衣讓我去X醫院找她。
我一到醫院張衣就拉著我去見一個醫生,連號都沒掛,護士也沒攔著。進醫生辦公室前她隻跟我說了一句話:“我告訴醫生我是張恆禮妹妹,你是表妹,記住!”
“吳醫生,她來了。”她跟那醫生說,“B型血,不是經期,也自願。”
“你說我啊?”我稀裡糊塗地問。
那醫生有點熟悉,我想起來了,是給張恆禮動手術的那位醫生。
“我怎麽覺得她不自願呢?”醫生問張衣。
張衣沒轍,隻好跟我說:“張恆禮生病了,可能需要我們給他捐點東西,你不能不願意。”
“他不就是結石嗎?需要我們捐什麽?砸石頭的錘子?”我萬分不解。
護士掩嘴要笑,又好像不敢笑。
“不是,張恆禮不是已經出院了嗎?怎麽又生病了?”我問。
“他一直沒出院。”護士說。
“張恆禮在醫院這麽久,一直是你一個人照顧著?”我突然想到了可怕的事情。
更可怕的是張衣的回答:“是。”
就這一瞬間,我把我去深圳前後的情形都回憶了一遍,我的猜想立即讓我後脊發涼。
“張恆禮的手機總是關機,是你弄的?”我逼著自己冷靜,我差點已經不能平靜地說話。
“是。”她也不隱瞞。她知道,不可能再繼續隱瞞下去了。
“你把我支到深圳去,是因為我堅持要通知張恆禮的父母,而你不想,你嫌我礙手礙腳是嗎?”
“是。”
“所以,“我說到這兒,聲音已經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你處心積慮地把我弄到深圳去,不是為了易續,是為了張恆禮?”
她點著頭,我的血液被凍住了。身邊這個認識了一輩子的人,前所未有地陌生。不止陌生,我覺得她可怕。
“你編出什麽喜歡易續的謊言,都是假的?”
她看著我,不做回答。
“給易續送衣服的,不是你吧?”
“不是。”
“請律師的也不是你?”
“不是。”
我的怒火衝到了頭頂:“我沒有逼著你幫易續,可你不能耽誤我幫他!我不管張恆禮現在怎麽了,我就問你,張恆禮的病,重如泰山,易續的命,卻輕如鴻毛,是嗎?”
她站在那兒,看著我,不回答。
“屋漏又遭連夜雨,你人為給我製造這麽多雨,有意思嗎?”
她還是那樣看著我,眼神一點兒都不閃躲,好像現在被質問的是我。
我不想再跟她說話,開門想出去。我想去看守所。我要給易續寫信,我要道歉,我要懺悔!如果留在長沙,如果這些天還是一門心思在案子上,也許我已經找到了什麽重要線索了呢?或者易續要是知道我每天就在看守所外,他感覺到我的溫度,肯見我的律師了呢?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
浪費了這麽多的時間,我太蠢了! 突然張衣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張恆禮得了尿毒症。”
我腦子裡嗡嗡作響,我剛才能想到的就是張恆禮的手術可能出了點小問題,所以需要住這麽久的院,住這麽久可能還不是醫生而是張衣要求的,或者馬上要進行新的手術了,所以要我捐點血。我們倆血型相同。我怎麽能想到,居然會是這麽嚴重的病!
我轉身看著房間裡的三個人,我瑟瑟發抖,不是寒冷,是心冷。易續還沒出來,張恆禮又出這麽大的事,真他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張恆禮需要的是腎。”吳醫生說:“得的不是腎結石,是尿毒症。”
“怎麽會這麽嚴重,之前檢查出腎結石是誤診?這不是開玩笑吧?這兩個病相差十萬八千裡,你們的儀器出問題了?這算醫療事故嗎?”
醫生和護士都不回答我,指望張衣給我答案。
張衣咬了咬下嘴唇,說:“你去深圳前,檢查出來的結果就是尿毒症。我不希望姨媽姨父知道,怕他們一傷心,讓張恆禮知道了,他的心理素質有多好你也知道。所以我跟醫生商量了,先住院,用藥物治療的方式看看效果怎麽樣。可是事與願違,情況好了兩個星期突然血壓就上升了,這幾天一直降不下去,只能透析或者換腎了。如果選擇透析,張恆禮就瞞不住了,他要是知道了,透析還沒做,可能就先被嚇死了,我讓他住進醫院別怕鬼,都花了天大的力氣……如果選擇換腎,近親的是配對幾率最高、排斥幾率最小的。所以這兩天,我會通知他爸媽。在這之前,我希望我倆先驗驗,我們三個人同一血型。我已經做過檢查了,我不是合適的捐贈者。”
“所有的檢查和捐贈都必須在自願的基礎上。”吳醫生解釋說,“我建議你回去想清楚。先讓他父母來吧,你畢竟不是直系血親,成功幾率要小一些,也沒有這樣的責任和義務,這是一個大手術、涉及到一個重要的人體器官,並且手術是有風險的,術後會不會影響今後的生活也不能預知,這是一件大事,不要憑一時衝動。”
“驗吧,成不CD是一份心意。”張衣說。
“好。”我說,“你出錢。”
匹配報告需要第二天下午三點才能出來。張衣讓我先去看看張恆禮,她打算我們的報告出來後再告訴張恆禮的父母。
我在病房外準備了十分鍾,才鼓起勇氣走進去。我笑臉盈盈地把張恆禮的手握起來:“您是張先生吧?”
“毛病呢!”他抽出手罵道,“你深圳的事乾完啦?”
他嘴巴動著,雙下巴沒了,他瘦了。
“張先生,我是弱智兒關愛協會的代表,我代表本協會來看望您!您還好嗎?”我嘴巴順溜著,胸腔裡卻有痙攣的感覺。
“好個屁!幾個結石二十幾天了打不下來,我乾脆動手術算了!哎,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早上十點到長沙。”
“現在下午四點了!六個小時你做什麽去了囉?”
我故意裝成對這個房間感到好奇的樣子,東張西望,我不敢跟他對視。
“我得先看看大街上的花花草草還好不好才能來看你是不是?重要的當然要擺在前頭啦!”我說。
“哎呀!”他跟臨床的病友求救:“誰能把她趕走?”
我跟他講我在深圳鬥智鬥勇的事, 他一件都不相信,說我肯定是看了小說,或是得了臆想症。
我也扯開臉皮笑,張衣偷偷跟我搖頭,她怕張恆禮也發現我的皮笑肉不笑。
我推推張恆禮:“起來你給我起來!”
他大叫:“怎麽了撒你有病啊?”
“客人來了你不知道讓位置啊,我火車上一晚上沒睡呢,讓我睡會兒!”
他一邊埋怨一邊起身:“這是病房,你是哪門子的客人!”
“滾滾滾,少廢話,趕緊跟張衣滾,出去給我買點兒好吃的!”
“也好,你這兩天都沒出門,我們出去透透氣。”張衣說,她從床頭櫃裡拿出一個袋子,裡面抽出一件長棉襖,給張恆禮穿上。
我把被子提起來在空中一抖,跳到被子上,趴著。
“你蓋點撒!這麽睡會感冒的呢!”張恆禮把被子的一個角拉起來蓋在我的背上。
“我要是感冒了,你自覺點,找其他床啊,這地盤,我佔了!”
“張衣你看你看!”張恆禮細碎念著,“好缺德呢你看看!真的你看看,大家都看看!有這種人!真的是!”
我用余光看到他們出了門,我把臉完全埋在被子裡,眼眶發熱。
他們回來前,我離開了。這個消息太突然了,我還沒有消化。要是一塊兒吃飯,我一定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街上狂風大作,我覺得自己像一張毫無力量的廢紙片,要被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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