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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醫衛》一千零五十九章 誰給誰交待
“喂,你這個笨蛋!”徐辛夷帶著娘子軍從後宅一陣風似的跑出來,青黛和張紫萱攔都攔不住,衝到秦林身前,雙手叉著小蠻腰:“怎麽不讓我們也來接旨?切~~嫌我們丟臉啊?”

像這種冊封世襲爵位,乃是光宗耀祖之事,往往是全家一起接旨,徐辛夷世受國恩,對此非常清楚。

“笨!”秦林在徐大小姐額角敲了個爆栗子:“你老爹都做到國公了,我一個伯爵有什麽稀奇,等將來做得更大些再說吧。”

哎呀!徐辛夷捂著頭,她心思粗疏,聽到秦林口氣裡志向遠大,她立馬呵呵傻笑,抱著他胳膊直搖:“好女不穿嫁時衣嘛,爹是爹的,你是你的。”

青黛也把白嫩嫩的巴掌一拍,咯咯笑道:“好哦,將來秦哥哥也做國公,就和徐姐姐的爹爹一樣大了。”

張紫萱卻眉梢微挑,只是國公嗎?恐怕未必……

新近出爐的武昌伯秦林,接旨後不久就去承天門外叩謝皇恩浩蕩,萬歷將他召入宮中,談及平定南疆經過,君臣奏對十分相得,命秦林自禁中乘馬而出,沿街誇官。

當然君臣相得了,秦林自不消說,萬歷經此一番波折,自己戴頂明君的帽子倒不稀罕,關鍵是鄭楨禮敬功臣、屈己從人,已得了賢妃之名,離萬歷希望達成的目標更近了一步,他能不高興嗎?就算原本對秦林有七分戒心,此時只剩下了三分。

秦林穿伯爵朝服,頭戴金蟬雉尾七梁冠,腰系九龍玉帶,跨照夜玉獅子馬自承天門出,沿西長安街誇官而回,沿途百姓盡皆歡欣,讚一聲好個平南疆的武昌伯!

“秦督主……封伯爵了?”絲綢商人們高興得跳起來,招呼掌櫃、夥計和雇工們:“走走走,今晚打牙祭。酒肉管飽都算我的!不醉不歸啊!”

“蒼天有眼,好人好報!”正運送瓷器過來的一群漕幫苦力,同樣歡欣鼓舞。

經過三晉會館、福建會館、廣東會館時,無論學子、行商還是遊人,全都出來沿街歡呼,更有流寓京師的薊鎮邊民,口中高頌秦伯爺高侯萬代,朵朵鮮花擲向馬前。

遺愛在民。信哉斯言。

第二天一早,錦衣衛、旗手衛、金吾衛、十二團營、騰驤四衛早早在午門內外分次排班,萬歷皇帝朱翊鈞駕臨午門,眾文武大臣依次站班,會同館的外國使節隨駕,更有京師百姓從廣場南邊一直站到了棋盤街,等著看揚國威、長志氣的午門獻捷。

南面棋盤街方向傳來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和盔甲武器摩擦碰撞的金屬聲,身穿鴛鴦戰襖的明軍將士。押著俘虜走向午門廣場,人人面色莊重,仿佛還帶著南疆的征戰氣息。

見此情形。無論午門上的君臣,還是廣場東西兩側擺列的京營將士,抑或看熱鬧的京師百姓,全都精神為之一振。更有那熱血男兒,情不自禁的握緊了拳頭,恨不能成為凱旋將士中的一員。

當先一杆大旗,高書“欽差巡撫雲南提點兵備宣撫諸夷秦”,大旗之下秦林蟒袍玉帶,甲胄在身。腰挎七星寶劍,乘照夜玉獅子馬,神情嚴肅,緊緊抿著嘴唇,雙目神光銳利。一股殺伐之氣撲面而來。

好個滅敵國、定南疆的督師之臣!

秦林從馬背上回頭,大喝一聲:“跪!”

明軍將士兩個收拾一個,將莽應裡、嶽鳳等大小俘虜摁在地上。

秦林下馬,朝午門上行軍禮,朗聲道:“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禮。臣奉皇命督師雲南。大小三十余戰,誅戮敵寇六萬有奇,招降、俘虜十余萬眾,賴皇天后土庇佑,吾皇洪福齊天,朝臣運籌機宜,將士血戰用命,追亡逐北、犁庭掃穴,滅東籲偽朝,布我漢家天威,擒敵酋莽應裡、漢奸嶽鳳等賊獻於闕下!”

秦林年紀輕輕自有一股氣勢,說話時整個午門廣場鴉雀無聲,清朗的語聲遠遠傳開,直叩每個人的心頭。

“好!”午門之上,高踞九重丹陛的萬歷皇帝朱翊鈞,同樣是個年輕人,親政以來首次獲得如此大捷,他也激動得臉色微微發紅,此時此刻,帝王心術暫時拋到了腦後,大聲道:“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此是皇考嘉靖爺贈毛襄懋所作,朕無詩才,以此相贈。卿不負朕,朕不負卿!”
秦林面露感激涕零之色,山呼謝恩。

百姓們個個喜悅,都覺這一幕便如說書先生口中劉備和諸葛亮的君臣相得,秦伯爺真是老天派來扶保大明江山的。

卿不負朕,朕不負卿?秦林聽到這八個字,心頭卻是冷笑不迭,別忘了“爾為鹽梅”、“汝作舟楫”是誰寫給張居正的,又是誰口口聲聲直叫“元輔太師張先生”,等到張居正死後,又說他“誣蔑親藩,侵奪王府宅邸,箝製言官,蔽塞朕聰。私佔廢遼地畝,假以丈量,庶希騷動海內。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

老泰山殷鑒不遠,隻除非秦林是傻子,才會對萬歷信以為真呢!

但是在如今的午門獻捷儀式上,他當然要陪萬歷把戲演到十足十,看著午門之上熱淚盈眶,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裝了半天的忠臣,這才大聲道:“臣擒莽應裡、嶽鳳闔家三族在此,此二人寇我疆土、殺我軍民,法無可恕,請陛下準臣將其押赴市曹凌遲處死,男丁盡數處斬,妻女發守邊將士為奴!其余俘虜,罪孽深重者一同處斬,脅從者發邊塞牧馬。”

萬歷帝朱翊鈞點點頭,極為威嚴的喝道:“拿去!”

天子的金口玉言為近旁的徐文璧和朱應楨兩位國公傳達下來,接下來是劉守有等都督銜頭的武將,二人傳四人,而後八人、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聯聲傳喝,最後三百二十位大漢將軍齊聲高喝“拿去”,聲震屋瓦,旁觀者無不為之動容。

在這浩大的呼喝聲裡,秦林把手一揮。明軍將士押著俘虜直奔菜市口而去。

“成王敗寇而已,死有何懼!”莽應裡大聲吼著,他的眼睛因布滿血絲而變得通紅,臉上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衝著嶽鳳吐出一口濃痰:“呸,叛徒,你出賣我,也有今日!”

嶽鳳默默無語。他勾結莽應裡入寇,後來大勢已去,又抓住莽應裡獻給明朝,自以為能逃得一死,不成想竹籃打水一場空。想起當初利欲熏心,攛掇緬甸侵略祖國,最後落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這又是何苦來哉?

莽應裡倒是咬牙切齒,擺出一副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架勢。

“莽應裡。看來你興致很高啊?”騎在馬背上的秦林,陰惻惻的笑起來:“放心,我答應你的會辦到。叛徒嶽鳳會死在你前面,讓你心滿意足。”

莽應裡斜著眼睛瞥了秦林一眼,不信他會這麽好心。

“怎麽,不信嗎?”秦林摸了摸鼻子,然後笑容不改,目光轉冷,語帶金石之音:“你會是最後一個被處死的,不僅嶽鳳,你的所有兒子、侄兒和兄弟。全都會死在你前面,你可以盡情欣賞他們的死狀,聆聽他們的慘叫——大概你會非常滿意這樣的安排吧。”

啊啊啊啊……莽應裡發出了野獸受傷之後的慘嚎,但很快被明軍將士掐住了脖子,只能從嗓子眼傳出嗬嗬的聲音。

“施甸百姓在九泉之下等著找你算帳呢!”秦林桀桀冷笑。毫不留情的直視莽應裡的眼睛,目光森冷仿佛來自地獄。

這個時代可不存在什麽人權之類的說法,更何況莽應裡大肆屠戮無辜百姓,所行實在禽獸不如,他根本不配為人!再嚴酷的懲罰。對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屠夫來說,都是罪有應得!

終於,在秦林逼視之下,莽應裡頹然垂下了眼瞼,片刻之後,曾經不可一世的緬甸統治者,以南疆征服者自命的金樓白象王,像瘧疾發作似的劇烈顫抖起來,渾身如同篩糠。

當一切心防都被擊碎之後,他終於感到了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想到即將慘死刀下的兒子、兄弟和侄兒,他再也控制不了心底的寒意……

莽應裡和嶽鳳為他們的血腥罪行,在菜市口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九世復仇春秋之義,以德報德、以直報怨、以血還血,本來就是我們這個民族綿延數千年的鋼鐵信條,只有後世少數不成器的子孫,才會把卑賤的軟弱當成高貴的寬恕,以遺忘作為懦弱的借口。

秦林獲封,莽應裡嶽鳳伏誅,南疆就只剩下了最後一樁事情,思忘憂的封典。
思忘憂送到朝廷的表章,一改當年莽應龍莽應裡父子的囂張跋扈,詞句格外謙虛自抑,以孟養宣慰使身份自居臣節,盡顯忠貞本色。

本來緬甸老撾等地曾設宣慰司,但現在局勢早已改變,南疆稱王者不知幾許,各自取得了相對獨立的地位,就連安南莫氏降明之後接受都統使之職,關起門來仍自稱帝王。

思家為國盡忠,隻余下思忘憂一個孤女,在孟養累年為國血戰,這次又幾乎是獨力攻克緬甸,朝廷便有讓她獨當一面之意。

雖然余懋學、顧憲成等輩攻訐思忘憂與秦林有私,但朝廷對化外之地鞭長莫及,又接到了諸土司、諸番國和緬甸各族首領擁立思忘憂的表章,於是乾脆就坡下驢,封她為緬王,賜王者冕服,號金鳳白象王,令其年年遣使進貢、三歲一朝,為天子守南疆,奉敕征伐不道。

秦林為這道聖旨費了不少功夫,直到旨意已定,才徹底放下心來。

華夷朝貢體系,以中華居中,四夷分列四方,奉中華為宗主而各安其位。

南疆亂象之生,一則朝廷武功不複洪武、永樂年間之盛,對南疆各國鞭長莫及,二則西方殖民者越大洋而來,或攻城略地,如侵佔中華附庸馬六甲,導致印度洋上三十余朝貢國斷絕往來,或煽風點火,慫恿野心家圖謀不軌,比如這次莽應裡的軍中,就出現了西班牙駐呂宋總督派來的火槍手。

思忘憂對中華忠心耿耿,扶立她來做緬王,酬庸思家忠勇之功的同時,無異於在南疆樹立了一根標杆,叫土司、番王們知道要忠於中國。她駐守在南疆最西端,與印度接壤的緬甸,也為大明不經馬六甲海峽而進入印度洋,打開了一道小小的缺口。

“總算對思家小妹妹有個交待了,”秦林笑著將寫好的信折疊起來,裝入信封,然後交給思忘憂所派、此次隨同北上赴京的使者歹忠。

歹忠將和大明朝的冊封天使一起南下,把聖旨頒給思忘憂。

大明朝的天使不是長翅膀的鳥人,不能在天上飛,所以日夜兼程趕赴緬甸,把聖旨和信交到思忘憂手中,已是兩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思忘憂頭戴高高的佛塔形狀的尖頂金冠,身穿黃金裝飾的華麗袍服,焚香頂禮之後接過了聖旨,淡然的笑了笑,並沒有預想之中的喜色——早在父兄戰死朝廷援兵卻久久不至,附近告狀卻遭受冷遇時,她對這個朝廷,就有了種種懷疑。

所以她忠於中華,卻對朝廷的冊封並不感冒。

如今的她,再不是當年父兄羽翼之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也不是孟養邊境密林中打遊擊的土司女兒,而是一呼百應的金鳳白象王,金碧輝煌的大殿前,雄壯的白象巍然侍立,殿中各族男女武士濟濟一堂。

但頒詔天使分明看見,從歹忠手中接過那封私信之後,金鳳白象王的嘴角微微翹起,一直嚴肅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屬於少女的純真笑容。

“規定是三年才有一次朝貢嗎?”思忘憂有些不滿的詢問使者。

“是的,因為南疆與京師相隔萬裡,朝廷特為體諒才定下三年一朝。”

“那麽還有三年啊……”思忘憂笑了笑,沉浸在了過去的回憶中,低聲呢喃:“秦大哥,你還欠我一個交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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