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緩步走到書架跟前,順手拿起一本書,卻是前朝吳勉學刻本的《古今醫脈正統》,七姑並不研究醫案,那這是給誰的?他看看二人,又輕輕放了回去,看來,這外面的風言風語也不是空穴來風。
他又抽出一本來,正是前朝正德十六年蘇州陸元大刻的《花間集》來,這對他的心思,他不由輕輕翻看起來。
“訥采家的姑娘,”宏琦一出口聲音卻有些乾澀,肅文也覺察到了,毓秀抬起頭來,看了看七姑。
宏琦咳嗽幾聲,笑著喝口茶,聲音這才又婉轉起來,“訥采這人清正廉明,素有文采,為人也正直,女兒想必也差不了。”她看看肅文,“可是,這選秀女是祖製……”
毓秀忙道,“訥采家是包衣三旗,所以才想請七姑從中想想辦法。”
“她讀過書嗎?”宏琦又問道。
“起初三叔並沒有教他習字,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她是自個學著背誦了《長恨歌》、《琵琶行》後,後來就對照著竟把字都認下來了。”肅文看看宏琦,“四書五經也都讀過。”
“好,這就不簡單,那就來內務府吧,”宏琦讚賞道,卻又是一陣咳嗽之後方笑道,“今年的閱選皇上都不參與,全是太后一人在靜恰軒選看,趕明兒我就找太后去,就說這人,我看好了。”
“那學生謝過七格格了。”肅文一激動,一下跪了下去。
“快起來。”宏琦慌忙走過來,正碰上肅文的眼神,心裡不禁又是一酸,這好歹也是男子漢大丈夫,卻為一個女子雨夜前來,不惜下跪磕頭,自己怎麽就沒有這福份呢?她強忍著道,“前些日子,你瞧好病,我還沒怎麽賞你呢。”
“那都是格格的福份,學生不過誤打誤撞,我那藥,放在尋常人身上不起丁點作用,可是格格福份大,一下就好了。”肅文笑道。
“就你會說話,七姑,這趕日不如撞日,我看您有些咳嗽,就讓肅文再診一下脈,”毓秀笑道,“肅文不是有詩嗎,鹹安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這雨夜聽竹也是一景,您診著脈,我且先到外面走走。”他自動回避了。
“外面雨大風急,小心著涼。”七格格關心道,“小翠,給大阿哥拿件我的披風。”
看著毓秀與宮女出去,二人反倒拘謹起來。
“承蒙那日提醒……”
“您的氣色真好……”
二人同時道,又同時一愣,方同時笑了,這一笑,拘謹盡去,仿佛又回到了禮部排練慶隆舞的日子。
“前些日子差使在身,在蒔花館與額駙……”肅文道。
“這事都過去了,就當沒那個人。”宏琦卻打斷了他,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聲音,實在對那人淡極了。
肅文一陣後悔,真想掌自己的嘴,沒事提那兔子幹嘛。
“格格,我給您診一下脈吧。”肅文感覺嘴唇有些乾,他感覺格格的目光有些灼人。
春日的雨夜,空氣裡流淌著一種濕潤的曖昧,卻滋潤著宏琦的心田。
還是那皓腕如雪,還是那夢幻般的甜香,肅文強忍住心頭的悸動,“寒熱如虐,……胸脅脹悶?”
“是有些喘不動氣,總覺著有東西堵著似的,咳嗽又咳不上來。”宏琦一皺眉頭。
“痰壅氣逆,頻頻作咳,”肅文看看宏琦,“此乃心肝氣鬱,挾飲乘風,上舍於肺所致,必順氣化痰,宣風理肺方可見效,我給您開張方子吧。”
肅文起身走到書桌前,
卻是一愣,桌上的宣紙上赫然正是那日在保和殿所吟之詩,“月上飛簷頭,人舞黃昏後。慶隆空齊曲,難忘思永晝。明年除夕時,相約保和候。”卻沒想到宏琦竟抄錄下來,擺在案頭。 宏琦也察覺到他的失態,馬上省悟過來,不過卻不多作解釋,紅著臉拿起茶碗。自顧自喝起茶來。
“杏仁三錢,白芍三錢,麻黃六分,桂枝六分,川芎二錢,當歸三錢,生地五錢,甘草(蜜炙)八分,引用木香六分,半夏一錢。格格,這是麻黃湯與四物湯的合方,您照方抓藥就好。”
肅文道。
“那有勞了。”宏琦接過藥方,看了看又放在桌上。
“您這咳嗽還是心肝氣鬱所致,”肅文看看宏琦,宏琦一雙杏眼也在望著他,“這凡事不能操之過急,氣大傷肝,您當多排解排解。”
“那一攤子事兒,”宏琦看看肅文,“有時想想也怪愁人的……”
肅文看看眼前這個外界傳著有一萬個心眼子的水晶心肝玻璃人,也有作難的時候,也有氣短的時候,心裡忍不住升起疼愛的心思。
“格格,方才瞧得匆忙,我再給您診診脈吧。”
宏琦已是抬起眼來,看了肅文一眼,突然兩頰飛紅,卻慢慢伸出手來。
“格格,”肅文有意要開導她,“街面上,關於內務府的傳言太多,其實您都不必放在心上,這有人說您必敗,也有人說您很快就能拿下那幫子奴才,可是學生認為,這必敗肯定站不住腳,這速勝嘛,短些時日也不會成功。”
宏琦杏眼泛波,眼裡跳動著晶瑩的燭花,“說下去。”
“您是格格,我隻說幾句,您就會明白,您跟內務府那幫人,勢力是此消彼長的,您剛進內務府,兩眼一抹黑不是也站住腳了麽?這是敵之戰略進攻,我之戰略防禦階段;當前呢,您在內務府大行查帳,壽琪倒台,有些小家小戶已經靠到您身邊,您也有了根基,這是敵之戰略保守,我之戰略反攻的階段……”
“那接下來呢?”宏琦大膽地看著他,眼裡的的燭花已變成燃燒的火苗。
“這第三階段,就是我之戰略反攻,敵之戰略退卻的階段,”肅文卻嚴肅起來,“可這第二階段才是最痛苦,最難熬的,這也是轉變的樞紐,您要有這個準備,但他們是失道寡助,您是得道多助,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您!”
“好!我們想到一處了!”宏琦下意識地想抽出手來,卻不防那隻診脈的手不知何時握住了她的腕子,她臉上一紅,“看開了就是心裡有時還窩火,”她看看外面,毓秀仍不見蹤影,她大膽看著肅文,目光熱辣辣的,“這麽好的夜晚,再作一首詩吧,我喜歡聽。”
“不必作了,已有兩句。”肅文絲毫不回避她的目光,他的手猶自按在她雪白的手腕上,卻悄悄下滑,握住了她的手,宏琦手一顫,眼神也變得如雨霧般朦朧,卻沒有抽回來,任他這樣輕薄。
“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肅文輕輕道。
這兩句放的意思再粗淺不過,宏琦的臉立時變得有如雨中的桃花一般,嬌豔欲滴,卻大膽抬起頭看著他,肅文輕輕地把另一隻手也蓋了上去,隻覺得玉手火熱,溫潤細滑,令人愛不釋手。
外面,毓秀卻是瞪大了眼睛,卻又不好莽撞進來,驚擾這對無心他顧的璧人,隻得輕輕地又退了出去,他搖搖頭,長喘一口氣,肅文,厲害了,我的哥,你怎麽連我七姑都敢調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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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波瀾不驚地過去, 有了七格格宏琦的承諾,兩家人都看到了希望,惠嫻也就絕口不再提自殘的事了,開始準備著今年與肅文的大定。
隨著月歷一頁頁掀過,選秀女的日子終於到了。
雖說神武門外的前鋒營不用肅文親自當值,但這天傍晚,隨著惠嫻的馬車,他還是跟了一路,最後鑲黃旗的參領,領催趕他走,他才快馬趕到了神武門。
今兒選的是正是鑲黃與正白兩旗,首先是滿州正黃旗,接下來是蒙古鑲黃旗與漢軍鑲黃旗。
夜色下,遠遠看到一排掛著燈籠的馬車迤邐而來,其中一輛寫著“內務府廣儲司總辦郎中訥采之女惠嫻,鑲黃旗滿洲人。”
一官學生大驚道,“這不是嫂子麽?”
肅文看他一眼,沒有作聲。
那麻勒吉上來順手就是一嘴巴子,“再多嘴,割了你的舌頭去。”
一眾秀女都下了車,人群裡的惠嫻也是看到了肅文,卻是不方便再敘話,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雖然有宏琦的承諾,肅文還是覺著很是難受,這宮門一去深似海,從此肅郎是路人,他遲遲不忍心喊出那兩字來。
麻勒吉看看肅文,“二哥,鑲黃旗的參領催過幾次了……”
“催,催,催什麽催,催著回家戴孝帽子啊,”他看看滿天的星鬥,卻突然大喊一聲,“開宮門——”
馬上麻勒吉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一眾官學生也喊了起來,神武門厚重的大門慢慢推向兩邊。
在肅文的注視下,惠嫻在一眾秀女中間慢慢走進了神武門,慢慢消失在順貞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