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果然不象朝堂對奏的格局,宣光一會兒說的是蔭堂的職屬,一會兒又說的是高塞的差使,一會兒卻又表揚起鄂倫察來,但在坐眾人都是琉璃心肝一萬個心眼子的人,細思之下,都明白了宣光的用意,雖不是正式奏對,雖看似象拉家長似的沒有條理,想到哪說到哪,但說的哪一條恐怕都會有人站出來反對,他就是要拋出那塊磚,引出眾人的玉。
“這兵部的差使,除了火器上要創新,騎射功夫當然不能丟棄,這是立朝立國的根本,這人哪,要兩條腿走路才能行得穩,光研製火器,丟了騎射沒了那勇武的勁頭也不成。”
禮親王高塞連連點頭,宣光笑著把目光移到蔭堂身上,卻又看了看高塞,“還有,兵部的一些細務,也要留意革新,比如,各大營軍隊的被服換下來,漿洗乾淨後,可直接交給戶部,哪個省份遭了災,缺衣少穿的,可直接運過去,又能省下多少銀子。”
蔭堂的眼光霍地一跳,下意識地看看高塞,高塞笑著只是一個勁地應著,“臣待會兒普把兵部武庫司的人叫來,立馬去辦。”
宣光卻笑了,“你們別以為朕沒帶過兵,不知道裡面的情形,這被服換下來,兵部都賣了給軍隊改善夥食,這些朕都知道,這麽一改,也是動了兵部的油水,想必他們也是有怨言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不表態那就是蠢人了,高塞立馬道,“皇上聖明燭照,一心為民,舍下兩口肉吃,任誰也說不出什麽來的,臣有這個見識,兵部的堂官司官也必不敢說三道四的。”
“這朝廷啊,就跟普通人家居家過日子一樣,這看門的有看門的好處,養花的的有養花的好處,廚子有廚子的好處,就是那使喚丫頭,也都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宣光帝笑著在椅子上坐下來,“朕知道,看似普通的一件革新,就要動許多人的利益,這砸人家的鍋,人家要跟你拚命的,”眾人都笑了,“但,為了朝廷為了社稷為了天下蒼生,也不得不改!”
眾人都笑著靜聽著,宣光卻開始煞尾,“文政、河務、兵事、錢糧、明刑、禮教……,這大金朝也開國三十年了,這就象人一樣,已到壯年,是時候調理調理了,要是到了七老八十再去治病,那可真要病入膏肓了!”
“《黃帝內經》講:‘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此之謂也’,這國家與人一樣,也要提前調理,才能免得將來大費周章。”宣光笑著站起身來,“好,你們忙,朕再到處走走,這晴朗夏日,大好光陰,你們也別光坐著,也活動活動,人老腿先老嘛!”
“是。”眾人趕緊忙不聲地答應著,恭送宣光帝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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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光帝就是西紅柿最好的的代言人,這吃西紅柿之風,隨著各議政王大臣與上書房大臣有意無意的宣講,慢慢從紫禁城從各王公府邸刮向了全北京城。
除了蔭堂本主及端親王宏奕的孝敬外,肅文就給鹹安宮協理大臣魏瑛家及鹹安宮總裁、教習送了些去,權當孝敬,其余的府邸要是送了這個,那個沒有,也也是得罪人,想來想去,他按兵不動,一個不送。
可他越是這樣,這緊趕著來要西紅柿或說是來買西紅柿的人就絡繹不絕了,吃西紅柿成了這個夏天北京城的潮流,王公貝勒、六部九卿、各部侍郎、閑散宗室,要是上朝時說沒吃過西紅柿,那是很丟人的一件事,就是普通宅門或尋常人家,在茶館裡跟人閑扯聊天,說是今兒嘗了一口西紅柿,
那也是一件很體面的事兒。這些日子,這南城種的兩畝西紅柿簡直賣瘋了,從幾文錢一個,漲到幾十文錢一個,再漲到一兩銀子一個,五兩銀子一個,還是供不應求。
肅文心裡那個悔喲,早知如此,那當初就不應該聽劉松仁的,去種什麽佛手,這十幾畝地都應種上西紅柿,可是這種子也不夠啊,就這還是從管理禦花園的頭兒那裡用一塊鍍金懷表換來的,不過,值了!
現今,這些西紅柿是真正的金餅子,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胡進寶、多隆阿、馮三把內城外城的兄弟們全找來了,日夜守護著這些火紅的金疙瘩。
肅文從鹹安宮下學後,也不回家了,也不回中醫院了,總是帶著麻勒吉、海蘭珠等人直撲他這種滿了火紅搖錢樹的藥圃,看著這些紅通通的果實,他心裡總是暗自祈禱,秋天晚些來吧,讓這些西紅柿多接幾茬,這可都是真金白銀啊。
這日,兄弟幾個吃著西紅柿炒雞蛋,喝著臥龍老燒,一個個幸福得要昏死過去,肅文居中而坐,暢著懷,吹著風,朦朧著眼睛,這臥龍老燒就是刀子,此刻喝進嘴裡也象蜜一般。
這真是憑空得來的一筆橫財,這眼見與惠嫻就要成親了,不能光住在父母的老四合院裡,得有自己的宅院,天棚魚缸石榴樹,門墩肥狗胖丫頭,再雇幾個長隨,幾個丫環,他與惠嫻進去就能過那種老爺太太的神仙日子,他也早相中一處套環套的二進二出的四合院,但琢磨著這中醫院還要開分號,還想開家馬車店和百貨商店,這些都得用到銀子,就沒敢下手。
這下好了,這兩畝地簡直是日進鬥金啊,這數銀子都能數到手軟,這銀子可不象後世的鈔票,那可是沉甸甸的噢。
這內城外城的混子一齊出動,那些小偷小摸的人就不見了蹤影,眼看日落時分,肅文拍拍鼓鼓的荷包,突然站起來,“好些日子沒逛鬼市了,哥幾個,走一遭?”
這些人個個都是愛熱鬧的主兒,這年紀也都沒娶媳婦,家裡沒人拴著,這肅文一提議,個個興高采烈,摩拳擦掌,呼哨著上馬而去,直奔最近的崇文門外而來。
這北京城東城根、禦河橋、棋盤街和崇文門外四大鬼市,數崇文門名頭最大,在全國都叫得響,舉子進京趕考、官員進京述職、商人進京買賣,也都會抽空逛逛這地界,指不定就能撿到漏,拾到寶貝,隨著名氣越來越響,這崇文門外的人一到傍黑也是越來越多,貨也是越來越全。
待肅文、麻勒吉、海蘭珠、多隆阿、胡進寶等人趕到崇文門外,只見燈籠一片,如暗夜裡的星星,人影幢幢,都在低聲私語,如群群蜜蜂飛過,嗡嗡作響。
這人群中,什麽玉器首飾、古書字畫、銅鼎瓷器、漢瓦端硯、宋紙薛濤箋,宋徽宗的字、董其昌的畫、吳道子的仕女圖,那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知道鬼市為什麽能有這麽多人麽?”肅文打著酒嗝,問麻勒吉。
多隆阿喝得小臉紅撲撲的,搶著道,“有些東西來路不正,在城裡賣,還怕失主、官府逮著,再就是,有些旗人家,敗落了,賣東西進當鋪覺著丟份兒,正好,這大晚上的誰也不認識誰,這是兩便!”
麻勒吉看看肅文,“二哥,我跟我阿瑪來過,”他神情有些暗淡,“呵呵,就是多隆阿說的情形。”
肅文馬上知道多隆阿觸著他的痛處了,他拍拍麻勒吉,“都過去了,這一家得有根頂梁柱,你起來了,家裡就不用再到這鬼地方來了。”
麻勒吉笑了,“現今我二弟在中醫院,二哥您給一份銀子,我在鹹安宮裡也有月銀祿米,家裡光景比以前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肅文走著說著,卻被一盒圍棋子勾住了眼神,圍棋子黑的通體黝黑,白發晶瑩透亮,在燈光下泛著光亮,又透著古意典雅,讓人愛不釋手。
誠郡王那裡,幫了天大的忙,光送西紅柿他心裡過意不去,他知道毓秀是喜歡下棋的,也愛畫。
“這圍棋子多少銀子?”肅文站住了腳步,多隆阿等人也跟著湊過來,外人一看這麽多人擠到攤前,也就不再往裡擠,這遍地都是貨,這家沒有還有別家嘛。
“一百兩。”那人四十歲左右,穿著一件半舊的長衫,兩眼無神,面上無光,卻看也不看來買貨的人。
“窮瘋了吧你!”話音剛落,多隆阿就數落上了,肅文一揮手攔住他,“這棋子有什麽講究麽?”
“祖傳的,不是家道中落,不會去賣祖宗的東西!”聲音不大,滿是頹喪,看來也是人生失意人。
“在旗?”肅文盯著他的臉。
“滿洲正白旗。”那人抬起頭看看肅文,旋即又把頭低下了。
眾人都面面相視,這不是什麽新鮮事,旗人遊手好閑,典賣東西,已是常事。
“別蒙人啊,”胡進寶甕聲甕氣道。
“順天府、巡捕營裡我們都有兄弟,……”勒克渾接口道。
那人抬頭看看他們,別轉過臉去,一言不發。
“這畫呢?”看他瘦骨嶙峋的樣兒,天黑就在此守著,看來晚餐也難有著落,想不好家裡還有老母妻兒,嗷嗷待哺的孩童,肅文同情心起,“說個價,我一塊要了。”
“這是董香光的畫,兩千兩。”那人卻有些猶豫了。
多隆阿喝了酒,看看那人,又看看肅文與麻勒吉,放肆地大笑起來,引得周圍的人也不交易了,紛紛看他。
“真是董其昌的畫,兩千兩不貴,”肅文笑道,“打開來看一看。”
那人一看有門,動作也活泛了,臉上也不再那麽倨傲,輕輕展開那卷畫軸。
這是董其昌的《遙山潑翠圖》,肅文眼前一亮,但燈光幽暗,卻不能細細辨別真偽。
“董香山的山水樹石,煙雲流潤,風流蘊藉,”肅文邊說邊觀察著那賣畫人的動靜,“這半幅神氣俱足,”他指了指前半輻, “可是後半輻卻沒有這種與生俱來的神氣,……嗯,這印章,”他邊說邊觀察著賣畫人,“這印章象是造假,看,上面這方印漶漫不清,下面這方印卻是如此清晰,這印章的線條也呆拙死板,這,這,你們看,有接縫。”
眾人除了多隆阿與胡進寶,在鹹安宮都是學過畫的,大家的畫作也都看過不少,秦澗泉、張家驤個個都是文玩的行家,這鑒別古畫的能力不差於當鋪的朝奉和古玩店出徒的夥計。
那人見他說得真真的,自己個也有些著急忙慌,越看越覺著肅文說得在理,那神情不禁暗淡下來。
“算了,”肅文心生憐憫,“這圍棋子加上這幅畫,我給你五百兩。”
“五百兩?二哥,我們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多隆阿急道。
“五百兩就五百兩,”那人眼裡充滿了希冀,趕緊卷起那軸畫來,“成交。”
肅文遞過一張銀票,那人接了過來,把東西交到肅文手上,卻長歎一聲,“這老祖宗的話也不能信了麽?我阿瑪殯天的時候,明明說這圍棋子就能保我三代吃喝不愁,可是加上這畫才值五百兩銀子。”
肅文馬上知道,他是在這不知侯了多少時日了,滿心指望賣個好價錢,可是就是脫不了手,今兒可能是這些日子裡的最高價了。
看著這人鬱鬱離去,多隆阿一把搶過圍棋子,“我瞅瞅,這幾個破子值一百兩?”
麻勒吉也要拿,兩人一爭,那黑白的圍棋子灑了一地,眾人馬上去拾,海蘭珠不巧正踩著一個,棋子硌在石頭上,待撿起來,那層漆皮卻褪去了一大塊,燈光下,露出耀眼的金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