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生長深宮,宮中妃嬪歌女雖多,但都是端莊呆板之人,幾時見過這般江湖名妓?見她眉梢眼角,風情萬種,歌聲婉轉,曲意纏綿,加之湖上陣陣花香,波光月影,如在夢中,漸漸忘卻是在和江洋大盜相會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陳家洛斟酒,兩人連乾三杯,玉如意也陪著喝了一杯。乾隆從手上脫下一個碧玉般指來賞了給她,說道:“再唱一個。”玉如意低頭一笑,露出兩個小小酒窩,當真是嬌柔無限,風情萬種。乾隆的心先自酥了,隻聽她輕聲一笑,說道:“我唱便唱了,東方老爺可不許生氣。”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歡喜還來不及,怎會生氣?”玉如意向他拋個媚眼,撥動琵琶,彈了起來,這次彈的曲調卻是輕快跳蕩,俏皮諧謔,珠飛玉鳴,音節繁富。乾隆聽得琵琶,先喝了聲彩,聽她唱道:“終日奔忙隻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卻嫌房屋低。蓋了高樓並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娶下,忽慮出門沒馬騎。買得高頭金鞍馬,馬前馬後少跟隨。
招了家人數十個,有錢沒勢被人欺。時來運到做知縣,抱怨官小職位卑。做過尚書升閣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乾隆一直笑吟吟的聽著,隻覺曲詞甚是有趣,但當聽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時,小由得臉上微微變色,隻聽玉如意繼續唱道:“一朝南面做天子,東征西討打蠻夷。四海萬國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洞賓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閻王發牌鬼來催。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還嫌低,玉皇大帝讓他做,定嫌天宮不華麗。”
陳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卻越聽臉色越是不善,心道:“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份,故意唱這曲兒來譏嘲於我?”玉如意一曲唱畢,緩緩擱下琵琶,笑道:“這曲子是取笑窮漢的,東方老爺和陸公子都是富貴人,高樓大廈、嬌妻美妄都已有了,自不會去想它。”
乾隆呵呵大笑,臉色頓和。眼睛瞟著玉如意,見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愛,正自尋思,待會如何命李可秀將她送來行宮,怎樣把事做得隱秘,以免背後被人說聖天子好色,壞了盛德令名,忽聽陳家洛道:“漢皇重色思傾國,那唐玄宗是風流天子,天子風流不要緊,把花花江山送在胡人安祿山手裡,那可大大不對了。”乾隧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萬萬不及他祖宗唐太宗。”陳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就是漢武帝和唐太宗,兩帝開疆拓土,聲名播於異域,他登基以來,一心一意就想模仿,所以派兵遠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漢武唐皇的功業,聽得陳家洛問起,正中下懷,說道:“唐太宗神武英明,夷狄聞名喪膽,尊之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曠世難逢的。”陳家洛道:“小弟讀到記述唐太宗言行的《貞觀政要》,頗覺書中有幾句話很有道理。”乾隆喜道:“不知是哪幾句?”他自和陳家洛會面以來,雖對他甚是喜愛,但總是話不投機,這時聽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覺很是高興。
陳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又說:‘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乾隆默然。陳家洛道:“這個比喻真是再好不過。
咱們坐在這艘船裡,要是順著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穩穩,可是如果亂劃亂動,異想天開,要劃得比千裡馬還快,又或者水勢洶湧奔騰,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說這番話,明擺著是危言聳聽,不但是蔑視皇帝,說老百姓隨時可以傾覆皇室,而且語含威脅,大有當場要將皇帝翻下水去之勢。
乾隆一生除對祖父康熙、父親雍正心懷畏懼之外,幾時受過這般威嚇奚落的言語?不禁怒氣潮湧,當下強自抑製,暗想:“現在且由你逞口舌之利,待會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嚇得叩頭求饒。”他想禦林軍與駐防旗營已將西湖四周圍住,手下侍衛又都是千中揀、萬中選、武功卓絕的好手,諒你小小江湖幫會,能作得甚麽怪?於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於天,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仁兄之論,未免有悖於先賢之教了。”
陳家洛舉壺倒了一杯酒,道:“我們浙江鄉賢黃梨洲先生有幾句話說道,皇帝未做成的時候,“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如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這幾句話真是說得再好也沒有!須當為此浮一大白,仁兄請!”說罷舉杯一飲而盡。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揮手將杯往地下擲去,便要發作。
杯子擲下,剛要碰到船板,心硯斜刺裡俯身一抄,接了起來,隻杯中酒水潑出大半,雙手捧住,一膝半跪,說道:“東方老爺,杯子沒摔著。”
乾隆給他這一來,倒怔住了,鐵青著臉,哼了一聲。李可秀接過杯子,看著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說道:“陸仁兄,你這位小管家手腳倒真靈便。”轉頭對一名侍衛道:“你和這位小管家玩玩,可別給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
那侍衛名叫范中恩,使一對判官筆,聽得皇上有旨,當即哈了哈腰,欺向心硯身邊,判官筆雙出手,分點他左右穴道。心硯反身急躍,竄出半丈,站在船頭,他年紀小,真實功夫不夠,一身輕功卻是向天池怪俠袁士霄學的,但見范中恩判官筆來勢急勁,自知武功不是他對手,隻得先行逃開。范中恩雙筆如風,卷將過來。心硯提氣一躍,跳上船篷,笑道:“咱們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輸,我再來捉你。”
范中恩兩擊不中,氣往上衝,雙足一點,也跳上船篷,他剛踏上船篷,心硯“一鶴衝天”,如一隻大鳥般撲向左邊小船,范中恩跟著追到。兩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來回盤旋。范中恩始終搶不近心硯身邊,心中焦躁,又盤了一圈。眼見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著,心硯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撲,心硯嘻嘻一聲,跳上右邊小船。哪知他往左一撲是虛勢,隨即也跳上了右邊小船,兩人面面相對,他左筆一探,點向心硯胸前。
心硯待要轉身閃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撲,發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筆撩架,右筆急點對方後心,這一招又快又準,眼見他無法避過,忽然背後呼的一聲,似有一件十分沉重的兵刃襲到。他不暇襲敵,先圖自救,扭腰轉身,右筆自上而下,朝來人兵器上猛砸下去,當的一聲大響,火光四濺,來人兵器隻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橫掃過來。這時他已看清對方兵器是柄鐵槳,使槳之人竟是船尾的艄公,剛才一擊,已知對方力大異常,不敢硬架,拔起身來,輕輕向船舷落下,欺身直進,去點艄公的穴道。
蔣四根解了心硯之圍,見范中恩縱起身來,疾伸鐵槳入水一扳,船身轉了半個圈子,待他落下來時,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喲”一聲尚未喊畢,撲通一響,入水遊湖,湖水汩汩,灌入口來也。心硯拍手笑道:“捉迷藏捉到水裡去啦。”
乾隆船上兩名會水的侍衛趕緊入水去救,將要遊近,蔣四根已將鐵槳送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亂抓亂拉,碰到鐵槳,管他是甚麽東西,馬上緊緊抱住。蔣四根舉槳向乾隆船上一揮,喝道:“接著!”范中恩的師叔龍駿也是禦前侍衛,忙搶上船頭,伸手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這般大大丟臉,說不定回去還要受處分,又是氣,又是急,濕淋淋的怔住了,站著不功,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頭。龍駿曾聽同伴說起心硯白天在三竺用泥塊打歪袖箭,讓禦前侍衛丟臉,現在又作弄他的師侄,待他回到陳家洛身後,便站了出來,陰森森的道:“聽說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極、待在下請教幾招。”
陳家洛對乾隆道:“你我一見如故,別讓下人因口舌之爭,傷了和氣。這一位既是暗器名家,咱們請他在靶子上顯顯身手,以免我這小書僮接他不住,受了損傷,兄台你看如何?”乾隆聽他說得有理,隻得應道:“自當如此,隻是倉卒之間,沒有靶子。”
心硯縱身跳上楊成協坐船,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楊成協點點頭,向旁邊小船中的章進招了招手。章進跳了過來。楊成協道:“抓住那船船梢。”章進依言抓住自己原來坐船的船梢。這時楊成協也已拉過船頭木杠,喝一聲“起!”兩人竟將一艘小船舉了起來,兩人的坐船也沉下去一截。眾人見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齊聲喝彩。
駱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來,笑道:“真是個好靶子!”蕩起雙槳,將楊成協的坐船劃向花艇。心硯叫道:“少爺,這做靶子成麽?請你用筆畫個靶心。”
陳家洛舉起酒杯,抬頭飲乾,手一揚,酒杯飛出,波的一聲,酒杯嵌入兩人高舉的小船船底,平平整整,毫沒破損,眾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龍駿等高手見楊成協和章進舉船,力氣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見陳家洛運內力將瓷杯嵌入船底,如發鋼鏢,這才暗皺眉頭,均覺此人難敵。
陳家洛笑道:“這杯就當靶心,請這位施展暗器吧。”駱冰將船劃退數丈,叫道:“太遠了嗎?”龍駿更不打話,手電暗扣五枚毒蒺藜,連揮數揮,隻聽得叮叮一陣亂響,瓷片四散飛揚,船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硯從船後鑽出,叫道:“果然好準頭!”
龍駿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飛出,這次竟是對準心硯上下左右射去。
眾人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齊聲驚叫。那龍駿的暗器功夫當真厲害,手剛揚動,暗器已到面前,眾人叫喊聲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硯五處要害。心硯大驚,撲身滾倒,駱冰兩把飛刀也已射出,當當兩聲,飛刀和兩枝毒蒺藜墜入湖中。心硯一滾躲開兩枚,中間一枚卻說甚麽也躲不開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覺得如何疼痛,隻是肩頭一麻,站起身來,破口大罵。紅花會群雄無不怒氣衝天,小船紛紛劃攏,擁上來要和龍駿見個高下。
清宮眾侍衛也覺得這一手過於陰毒,在皇帝面前,眾目昭彰之下,以這卑鄙手段暗算對方一個小孩,未免太不漂亮,勢將為人恥笑,但見紅花會群雄聲勢洶洶,當即從長衣下取出兵刃,預備護駕迎戰。李可秀摸出胡笳,放在口邊就要吹動,調集兵士動手。
陳家洛叫道:“眾位哥哥,東方先生是我嘉賓,咱們不可無禮,大家退開。”群雄聽得總舵主發令,當即把小船劃退數丈。
這時楊成協和章進已將舉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駱冰在看心硯的傷口。徐天宏也跳過來詢問。心硯道:“四奶奶,七爺,你們放心,我痛也不痛,隻是癢得厲害。”說著要用手去抓。駱冰和徐天宏一聽大驚,知道暗器上喂了極厲害的毒藥,忙抓住他雙手。心硯大叫:“我癢得要命,七爺,你放手。”說著用力掙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臉上還是不動聲色,說道:“你忍耐一會兒。”轉頭對駱冰道:“四嫂,你去請三哥來。”駱冰應聲去了。
駱冰剛走開,一艘小船如飛般劃來,船頭上站著紅花會的杭州總頭目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聲道:“七當家,西湖邊上布滿了清兵,其中有禦林軍各營。”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馬善均道:“總有七八千人,外圍接應的旗營兵丁還不計在內。”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的兄弟,集合湖邊候命,可千萬別給官府察覺,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紅花。”馬善均點頭應命。徐天宏又問:“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馬善均道:“連我機房中的工人,一起有兩千左右,再過一個時辰,等城外兄弟們趕到,還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們的兄弟至少以一當五,三千人抵得一萬五千名清兵,人數也夠了,況且綠營裡還有咱們的兄弟,你去安排吧。”馬善均接令去了。
趙半山坐船劃到,看了心硯傷口,眉頭深皺,將他肩上的毒蒺藜輕輕起出,從囊中取出一顆藥丸,塞在他口裡,轉身對徐天宏淒然道:“七弟,沒救了。”徐天宏大驚,忙問:“怎麽?”趙半山低聲道:“暗器上毒藥厲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兒,旁人無法解救。”徐天宏道:“他能支持多少時候?”趙半山道:“最多三個時辰。”徐天宏道:“三哥,咱們去把那家夥拿來,逼他解救。”一言把趙半山提醒,他從囊中取出一隻鹿皮手套,戴在手上,縱身躍起,三個起伏,在三艘小船舷上一點,已縱到陳家洛和乾隆眼前,叫道:“陸公子,我想請教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
陳家洛見龍駿打傷心硯,十分惱怒,見趙半山過來出頭,正合心意,對乾隆道:“我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領也還過得去,他們兩位比試,一定精彩熱鬧,好看非凡。”皇帝聽說有好戲可看,當然讚成,越是比得凶險,越是高興,轉頭對龍駿道:“去吧,可別丟人。”
龍駿應了。白振低聲道;“那是千臂如來,龍賢弟小心了。”
龍駿也久聞千臂如來的名頭,心中一驚,自忖暗器從未遇過敵手,今日再將名震江湖的千臂如來打敗,那更是大大的露臉了,越眾而前,抱拳說道:“在下龍駿,向千臂如來趙前輩討教幾手。”趙半山哼了一聲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會使這等卑鄙手段,用這般陰損暗器。”
龍駿冷笑一聲,道:“我隻有兩條臂膀,請千臂如來賜招。”
他意含譏誚,說瞧你千條臂膀,又怎樣奈何我這兩條臂膀。趙半山反身竄出,低聲喝道:“來吧!”龍駿道:“我比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趙半山怒道:“難道我們兄弟還會暗算你不成?”龍駿道:“好,就是要你這句話。”身形一晃,竄上一艘小船的船頭。他知道船上全是紅花會的扎手人物,雖然趙半山答應無人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傷了對方一個少年,究怕人家也下毒手報復,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處落腳。
趙半山等他踏上船頭,左手一揚,右手一揮,打出三隻金錢鏢、三枝袖箭,頭一低,背後又射出一枝背弩。龍駿萬料不到他一刹那間竟會同時打出七件暗器,嚇得心膽俱寒,當下無法躲避,已顧不得體面,縮身在船底一伏,隻聽得拍、拍、拍一陣響,七件暗器全打在船板之上。船梢上那人罵道:“龜兒子,你先人板板,這般現世,鬥甚麽暗器?”
龍駿躍起身來,月光下趙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發出一枚菩提子向他打去。趙半山一聽破空之聲,知道不是毒蒺藜,側身讓開,身子剛讓到右邊,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
趙半山迎面一個“鐵板橋”,三枚毒蒺藜剛從鼻尖上擦過,叫了一聲“好!”剛要站起,又是三枚毒蒺藜向下盤打來。龍駿轉眼之間,也發出七件暗器,稱做“連環三擊”。趙半山人未仰起,左手一粒飛蝗石,右手一枚鐵蓮子,將兩枚毒蒺藜打在水中,待中間一枚飛到,伸手接住,放在懷裡,眼見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陰險毒辣,定有詭計,可別上了他當,手一揚,三枚金錢鏢分打他上盤“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盤“血海穴”。龍駿見他手動,已拔起身子,竄向另一條小船。
趙半山看準他落腳之處,一枝甩手箭甩出,龍駿舉手想接,忽然一樣奇形兵刃彎彎曲曲的旋飛而至,急忙低頭相避,說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飛回趙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擲了過來。龍駿從未接過他這獨門暗器“回龍璧”,一嚇之下,心神已亂,不提防迎面又是兩粒菩提子飛來,左眉尖“陽白穴”、左肩“缺盆穴”同時打中,身子一軟,癱跪船頭。
眾侍衛見他跌倒,無不大驚。與龍駿齊名大內的“一葦渡江”褚圓仗劍來救,劍護面門,縱身向龍駿躍去,人在半空,見對面也有一人挺劍跳來。
褚圓躍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頭,左手捏個劍決,右手劍挽個順勢大平花,橫斬迎面縱來那人項頸,想將他逼下水去。
哪知那人身在半空,劍鋒直刺褚圓右腕,正所謂“善攻者攻敵之必守”,雖在夜中,這一劍又準又快,霎時間攻守易勢。褚圓急忙縮手,劍鋒掠下挽個逆花,直刺敵足,這一招是達摩劍術中的“虛式分金”。那人左足虛晃一腳,右足直踢褚圓右腕。褚圓提手急避,未及變招,那人已站在船頭。月光下只見他身穿道裝,左手袖子束在腰帶之中。
褚圓原是和尚,法名智圓,後來犯了清規,被追繳度牒,逐出廟門,他索性還了俗,改名褚圓,仗著一手達摩劍精妙陰狠,竟做到皇帝的貼身侍衛。他原在空門,還俗後又長在禁城,江湖上之事不大熟悉,但見來敵劍法迅捷,生平未見,卻不知道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奪命劍獨步天下的無塵道人,當即喝問:“來者是誰?”無塵笑道:“虧你也學劍,不知道我麽?”褚圓一招“金剛伏虎”接著一招“九品連台”,一劍下斬,一劍上挑。無塵笑道:“劍法倒也不錯,再來一記‘金輪度劫’!”話剛出口,褚圓果然搶向外門,使了一招“金輪度劫”。他劍招使出,心中一怔:“怎麽他知道?”
無塵微微一笑,劍鋒分刺左右,喝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話剛說完,褚圓果然依言使了這兩招。這哪裡是性命相撲,就像是師父在指點徒弟。褚圓素來自負,兩招使後,退後兩步,凝視對方,又羞又怒,又是驚恐。其實無塵深知達摩劍法的精微,眼見褚圓造詣不凡,劍鋒所至,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處,事先卻叫了招數的名頭。這一來先聲奪人,褚圓一時不敢再行進招。
駱冰在船梢掌槳,笑吟吟的把船劃到陳家洛與乾隆面前,好教皇帝看清楚部屬如何出醜。其時趙半山已將龍駿擒住,徐天宏在低聲逼他交出解藥。龍駿閉目不語。徐天宏將刀架在他頸中威嚇,他仍是不理,心中盤算:“我寧死不屈,回去皇上定然有賞,隻要稍有怯意,削了皇上顏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毀了。在皇上面前,諒這些土匪也不敢殺我。”
無塵喝道:“我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頭是岸’招架!”褚圓下定決心,偏不照他的話使劍。哪知無塵劍鋒直戳他右頰,褚圓苦練達摩劍法二十余年,心劍合一,勢成自然,已是根深蒂固,敵劍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訣平指轉東,右劍橫劃,兩刃作天地向,正是一招“回頭是岸”。
無塵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圓以“回頭是岸”來招架,意存雙關,因道家求仙,釋家學佛,自己指點對方迷津,叫他認輸回頭。褚圓一招使出,見無塵縮回長劍,目光似電,盯住了自己,不由得進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狽。無塵喝道:“我這招‘當頭棒喝’,你快‘橫江飛渡’!”說罷,長劍平挑,當頭劈下。褚圓身隨劍轉,回劍橫掠,左手劍訣壓住右肘,這一招不是達摩劍術中的“橫江飛渡”是甚麽?
乾隆略懂武藝,雖身手平庸,但大內奇材異能之士甚多,他從小看慣,見識卻頗淵博,見無塵喊聲未絕,褚圓已照著他的指點應招,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卻又不禁寒心,暗忖:“褚圓在大內眾侍衛中已算一等高手,可是與這些匪徒一較量,竟然給人家耍猴兒般玩弄,一旦真有緩急,這些人濟得甚事?”他可不知道無塵劍法海內無對,褚圓遇到他自是動彈不得。也是今晚適逢其會,讓乾隆見識到天下第一劍的劍法,他竟以為“匪幫”中如此人材極夥,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幾招,再也難忍,對白振道:“叫他回來。”白振叫道:“褚兄,主人叫你回來。”褚圓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滿清軍法嚴峻,臨陣退縮必有重刑,他進退兩難,正在萬般無奈之際,忽有皇命,如逢大赦,忙回劍護身,便欲回跳。無塵喝道:“早叫你走,你不走,現在想走,嘿嘿,道爺可不放了!”長劍閃動,褚圓只見前後左右都是敵劍,全身立被裹於一團劍氣之中,哪敢移動半步,隻覺臉上身上涼颼颼地,似有一柄利刃周遊劃動。
白振見褚圓無法退出,縱身向兩人撲將過來,伸出雙爪,便來硬奪無塵長劍。無塵見他來得凶猛,劍鋒一圈,反刺對方下盤。白振的武藝比之褚圓可高明得多了,左手兩根手指搭著劍鋒,右手一掌向他左肩打去。無塵缺了左臂,不免吃虧,敵人攻向左側,隻有退避,無法反擊,身子一側,右劍直刺敵人咽喉,這一劍當真迅捷無倫。白振出手神速,竟然不輸無塵劍招,斜身避劍,右掌繼續追擊對方左肩,無塵向後退出一步,右手手腕已被他抓住。趙半山、徐天宏、駱冰等等看得親切,不由得齊聲呼叫。
劍光掌影中無塵左腳飛起,直踢對方右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勢仍奪長劍。無塵左腳未落,右腳跟著踢出。白振萬想不到他出腿有如電閃,生平從所未見,手爪一松,急忙後退。無塵右腿落空,左腿跟上,這一下白振再也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著了一腳,一個踉蹌,險險跌入湖中。他下盤穩實,隨即站定,身子傾斜,卻仍屹立船邊,雙手疾向無塵雙目抓到。無塵側頭避讓,肩頭已被他手掌擊中。無塵罵了一聲,連環迷蹤腿一腿快如一腿,連綿不斷,左腳甫起,右腳跟著飛出。白振立即變招,眼見對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縱高。這兩位大高手武功均以快速見長,此刻兔起鶻落,星丸跳躍,連經數變,旁人看得眼也花了。
駱冰坐在後梢,見白振躍起,木槳抄起一大片水向他潑去。白振本擬落在船頭,空手和無塵的長劍拚鬥一場,忽見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頭澆來,情急之下,在空中打個筋鬥,倒退落回花艇,總算他身手矯捷,饒是如此,下半身還是被澆得濕淋淋的十分狼狽。
豈知比起褚圓來,直是算不了甚麽。原來褚圓得他來援,逃出了無塵劍光籠幕,跳回花艇,驚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後,忽然玉如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只見乾隆皺起眉頭,陳家洛似笑非笑,各人神色都是十分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陣微風吹來,頓感涼意,一看自身,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全身衣服已被無塵割成碎片,七零八落,不成模樣,頭上又是熱辣辣地,一摸頭臉,辮子、頭髮、眉毛均被剃得乾乾淨淨,又驚又羞,忽然間褲子又向下溜去,原來褲帶也給割斷了,忙伸雙手去搶褲子,噗的一聲,手裡長劍跌入湖中。
乾隆眼見手下三名武藝最高的侍衛都被打得狼狽萬狀,知道再比下去也討不到便宜,對陳家洛道:“陸兄這幾位朋友果然藝業驚人,何不隨著陸兄為朝廷出力?將來光祖耀宗,封妻蔭子,才不辜負了一副好身手。像這般淪落草莽,豈不可惜?”原來乾隆頗有才略,這時非但不怒,反生籠絡豪傑以為己用之念。陳家洛笑道:“我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樣,寧可在江湖閑散適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領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擾已久,就此告辭。”說罷望著尚在趙半山船中的龍駿。陳家洛叫道:“趙三哥,把東方先生的從人放回吧!”駱冰叫道:“那不成!心硯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給解藥。”說著又將船劃近了些。乾隆向李可秀輕輕囑咐幾句,轉頭對龍駿道:“拿解藥給人家。”龍駿道:“小的該死,解藥留在北京沒帶出來。”
乾隆眉頭一皺便不言語了。陳家洛道:“趙三哥,放了他吧!”趙半山心想總舵主還不知道毒蒺藜的厲害,可是亦不便公然施刑,而且此人如此凶悍,隻怕施刑也自無用,即使從他身邊搜出解藥,不明用法,也是枉然,此刻隻要一放走,再要拿他便不容易,何況心硯命懸一線,又怎能耽擱?但總舵主之令卻又不能不遵,當下十分躊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兩枚毒蒺藜給我。”趙半山不明他用意,從懷裡將兩枚毒蒺藜掏出,一枚是從心硯肩上起下,一枚是比暗器時接過來的。徐天宏接過,左手一拉,嗤的一聲,將龍駿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舉,噗噗噗,毒蒺藜在他胸口連戳三下,打了六個小洞。
龍駿“啊喲”一聲大叫,嚇得滿頭冷汗。徐天宏將毒蒺藜交還趙半山,高聲對陳家洛道:“陸公子,請你給幾杯酒。我們要和這位龍爺喝兩杯,交個朋友,馬上放他回來。”
陳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隻酒杯中斟滿了酒。陳家洛道:“三哥,酒來了。”拿起酒杯擲去,一隻酒杯平平穩穩的從花艇飛出。趙半山伸手輕輕接住,一滴酒也沒潑出。眾人喝彩聲中,其余兩杯酒也飛到了趙半山手裡。
徐天宏接過酒杯,說道:“龍爺,咱們乾一杯!”龍駿傷口早已麻癢難當,見到酒來更如見了蛇蠍,驚懼萬狀,緊閉嘴唇,死咬牙關。要知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劇毒急發,立時斃命。徐天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氣?”小指與無名指箝緊他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兩頰用力一捏,龍駿隻得張嘴,徐天宏將三杯酒灌了下去。
龍駿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間胸口麻木,大片肌肉變成青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間,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 哪裡還敢倔強,性命要緊,功名富貴隻好不理了,顫聲道:“放開我穴道,我……我……我……拿解藥出來。”趙半山一笑,一揉一拍,解開他閉住的穴道。龍駿咬緊牙關,從袋裡摸出三包藥來,說道:“紅色的內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話剛說完,人已昏了過去。
趙半山忙將一撮紅色藥末在酒杯裡用湖水化了,給心硯服下,將黑藥敷上傷口,不一會,只見黑血汩汩從傷口流出。駱冰隨流隨拭,黑血漸漸變成紫色,又變成紅色,心硯,“啊喲,啊喲”的叫了起來,趙半山再把白色藥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來啦!”
徐天宏恨龍駿歹毒,將三包藥都放入懷中,大聲道:“你的解藥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藥,也還來得及。”趙半山見到龍駿的慘狀,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藥要了過來,給他敷服。
陳家洛向乾隆道:“小弟這幾個朋友都是粗魯之輩,不懂禮數,仁兄幸勿見責。”乾隆乾笑幾聲,舉手說道:“今日確是大增見聞。就此別過。”
陳家洛叫道:“東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艄公答應了,花艇緩緩向岸邊劃去。
數百艘小船前後左右擁衛,船上燈籠點點火光,天上一輪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水深綠,有若碧玉。陳家洛見此湖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圓號稱千頃。昔賢有詩詠西湖夜月,雲:‘寒波拍岸金千頃,灝氣涵空玉一杯。”麗景如此,誠非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