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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恩仇錄》第10回 煙騰火熾走豪俠 粉膩脂香羈至尊(一)
群雄飽餐後,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時正,小頭目來報,地道已挖進提督府,前面大石擋路,已轉向下挖,要繞過大石再挖進去。陳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誰攻左,誰攻右,誰接應,誰斷後,一一安排妥當。到酉時三刻,小頭目又報,已挖到鐵板,怕裡面驚覺,暫已停挖。陳家洛道:“再等一個時辰,夜深後動手。”

這一個時辰眾人等得心癢難搔。駱冰坐立不安,章進在廳上走來走去,喃喃咒罵。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楊成協、衛春華賭牌九,楊衛兩人心不在焉,給常氏兄弟大贏特贏。周綺拿了凝碧劍細看,找了幾柄純鋼舊刀劍,一劍削下,應手而斷,果然銳利無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視。馬善均不住從袋裡摸出一個肥大金表來看時刻。趙半山與陸菲青坐在一角,細談別來情形。無塵和周仲英下象棋,無塵沉不住氣,棋力又低,輸了一盤又一盤。陳家洛拿了一本陸放翁集,低低吟哦。石雙英雙眼望天,一動不動。

好容易挨了一個時辰,馬善均道:“時候到了!”群雄一躍而起,分批走出大門。各人喬裝改扮,暗藏兵刃,陸續到提督府外一所民房會齊。這屋子的住戶早已遷出。

蔣四根見群雄到來,低聲道:“這一帶清兵巡邏甚緊,丟,要輕聲至得!”手握鐵槳,守住地道入口。群雄魚貫入內,地道掘得甚深,杭州地勢卑濕,地道中水深及踝,等到鑽過大石時,泥水更一直浸到胸前,走了數十丈,已到盡頭。

七八名小頭目手執火把,拿了鐵鍬候著,見總舵主等到來,低聲道:“前面就是鐵板!”陳家洛道:“動手吧!”小頭目在總舵主面前抖擻精神,鐵鍬齊起,不久就把鐵板旁石塊撬開,再掘片刻,將一塊大鐵板起了下來。衛春華雙鉤開路,當先衝入,群雄跟了進去。

小頭目手執火把,在旁照路,群雄衝進甬道,直奔內室,甬道盡處,見鐵閘下垂。衛春華忙按八卦圖的機括,哪知鐵閘絲毫不見動靜,機括似已失靈。徐天宏心念一動,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防備韃子另有詭計。”楊成協和衛春華應聲去了。幾名小頭目把鐵閘旁石塊撬開,眾人合力,把一座大鐵閘抬了出來。鐵閘上有鐵鏈和巨石相連,駱冰舉起凝碧劍砍了幾下,削斷鐵鏈,當先衝了進去。進得室內,隻叫得一聲苦,室內空空如也,文泰來影蹤全無。

駱冰三番五次的失望,這時再也忍不住,坐倒在地,放聲大哭。周綺想去勸慰,周仲英低聲道:“讓她哭一下也好。”

陳家洛見室內別無出路,接過凝碧劍,去刺張召重上次從其中逃脫的小門。那門鋼鐵所鑄,砍出了幾道縫,門後又有巨石。徐天宏道:“李可秀怕咱們劫牢,多半已將四哥監禁別處。”

陳家洛道:“攻進提督府去,今日無論如何得把四哥找著。”

眾人衝到地牢口,只見楊威協手揮鐵鞭,力拒清兵圍攻。

衛春華卻不在場,想已衝上去和敵人交戰。無塵大叫一聲,鑽出地牢,長劍揮處,兩名清兵登時了帳。群雄跟著搶出,只見六七名清軍將官圍著衛春華惡鬥。陸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有賓東之誼,不便露面。”撕下長袍下襟,蒙住了臉,只露出雙眼。他剛收拾好,群雄奮擊下,清兵已紛紛敗退,

衛春華等大呼追趕。

徐天宏躍上圍牆t望,見提督府中到處有官兵守禦。突然一陣梆子響,緊密異常,想是清軍將官已在調兵禦敵。徐天宏細看各處兵將布置,只見南面孤零零的一座二層樓房,四周一層層的守著五六百名官兵。這樓房毫無異處,而防守之人卻如此眾多,文泰來多半是在其中。他躍下牆頭,單刀鐵拐一擺,叫道:“各位哥哥,隨我來!”領頭往南衝去。

果然越近那座樓房,接戰的人越多。混戰中馬善均與趙半山率領數十名武功較高的小頭目,越牆進府。清軍官兵雖多,怎擋得住紅花會人眾個個武功精強?不一刻群雄已迫近樓房。

章進短柄狼牙棒“烏龍掃地”,矮著身軀,當先撲上,搶進屋去。門口一人使一杆大槍,橫打直挑,章進一時欺不進身。這時衛春華、駱冰、楊成協、石雙英諸人都已分別在和官兵中的好手對殺,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防守樓房的一批官兵武藝竟然不低。

無塵對趙半山道:“三弟,咱們上去瞧瞧!”趙半山道:“好。”無塵接連兩躍,已縱到門口,火光中一刀砍來,無塵不避不架,一招“馬面挑心”,劍遲發而先至,使刀的人慘叫一聲,鋼刀落地。趙半山扣著暗器,轉眼間也打倒了兩名清兵。兩人衝進內堂。周仲英、駱冰等都跟了進去。

陸菲青見章進的對手武功很強,章進以短攻長,佔不到便宜,當下搶到他左面,長劍“天外來雲”,突刺那人左頸。那人倒轉槍杆,用力下砸,他兵器長,力道猛,這一下準擬把劍砸飛。

陸菲青長劍縮回,左臂運氣上挺,隻聽蓬的一聲,大槍飛起數丈,使槍的虎口震裂,嚇得魂飛天外,斜跳出去,沒站住腳,摔了一交。

章進轉過身來,把雙鬥衛春華的二敵接過一個。衛春華少了一個對手,精神一振,雙鉤“玉帶圍腰”,分向敵人左右合抱。

那人使一對雙刀,順理成章的“脫袍讓位”,雙刀倒豎,左右分格。衛春華突走險招,雙鉤在胸前一並,和身撲上,這一招又快又狠,雙鉤護手劍刃插入敵人前胸。那人狂叫一聲,眼見不活了。

各人在樓下惡鬥,敵人越打越少,忽聽無塵用切口高叫道:“四弟在這裡,咱們得手了!”群雄聽了,都歡呼大叫起來。

周綺不懂紅花會切口,轉頭向徐天宏道:“喂,道長說甚麽?”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來啦!”周綺喜道:“好極啦!咱們上去瞧四爺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這裡。”

周綺奔進屋裡,守衛官兵早已被無塵等掃蕩殆盡。她急奔上樓,只見眾人圍著一隻大鐵籠,陳家洛正用凝碧劍砍削籠子的鐵條,周綺走近一看,不由得大怒,原來鐵籠之內又有一隻小鐵籠,文泰來坐在小籠之內,手腳上都是銬鐐,就像關禁猛獸一般。這時陳家洛已把外面鐵籠的欄乾削斷了兩根,章進用力扳拗,把鐵欄乾扳了下來。駱冰身材苗條,恰可鑽進,接過寶劍,又去削小鐵籠上的鎖鏈。群雄都是笑逐顏開,心想今日清兵就來千軍萬馬,也要死守住樓房,將文泰來先救出再說。

常氏兄弟和徐天宏率領紅花會頭目在樓下守禦,忽聽得號角聲響,清軍官兵退出十余丈之外,退開時秩序井然,分行站立,排成陣勢。常伯志大叫:“韃子要放箭,大家退進樓房。”

眾人依言退入,常氏兄弟斷後衛護。哪知清兵並不放箭,隻聽有人叫道:“紅花會陳當家的,聽我說話。”

陳家洛在樓上聽到了,走近窗口,見李可秀站在一塊大石上,大叫:“我要和陳當家的說話。”陳家洛道:“我在這裡,李軍門有何見教?”李可秀道:“你們快退下樓來,否則全體都死。”

陳家洛笑道:“怕死的也不來了,今天對不住,我們要帶了文四爺一起走。”李可秀叫道:“你莫執迷不悟。放火!”他號令一下,曾圖南督率兵丁,從隊伍後面推出大批柴草,柴草上都澆了油,火把一點,樓房四周轉瞬燒成一個火圈,將群雄圍困在內。

陳家洛見形勢險惡,也自心驚,臉上不動聲色,轉頭說道:“大家一齊動手,快削鐵籠的欄乾。”轉過頭來對李可秀道:“軍門這個火攻陣,我看也不見得高明!”

李可秀背後轉出一人,戟指大罵:“死在臨頭,還不跪下求饒?你可知樓下埋的是甚麽?”火光中看得清楚,說話的是禦前侍衛范中恩,他身旁還站著褚圓等幾名侍衛,想是皇帝聞警,派來協助。

陳家洛微一沉吟,隻聽見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這裡都是火藥。”陳家洛記起衝進樓房時,見到樓下似是個貨倉,一桶桶的堆滿了貨物,難道竟是火藥?一瞥之間,見樓上四周也均是木桶,搶上去揮掌劈落,一隻木桶應手而碎,黑色粉末四散紛飛,硝磺之氣塞滿鼻端,卻不是火藥是甚麽?心中一寒,暗道:“難道紅花會今日全體粉身碎骨於此?”轉過身來,見小鐵籠鐵鎖已開,駱冰已把文泰來扶了出來。

陳家洛叫道:“四嫂、三哥,你們保護四哥,大家跟我衝。”

說聲方畢,首先下樓。章進弓身把文泰來負在背上,駱冰、趙半山、陸菲青、周仲英等前後保護。跟下樓來。剛到門口,只見門外箭如飛蝗,衛春華和常氏兄弟衝了幾次又都退回。

李可秀叫道:“你們腳底下埋了炸藥,藥線在我這裡。”他舉起火把一揚,叫道:“我一點藥線,你們盡數化為飛灰,快把文泰來放下。”

陳家洛見過屋中火藥,知他所言不虛,只因文泰來是欽犯,他心有所忌,不敢點燃藥線,否則早把他們一網打盡了。陳家洛當機立斷,叫道:“放下四哥,咱們快出去!”長劍一揮,和衛春華、常氏兄弟並肩衝出。

章進低頭奔跑,並未聽真陳家洛的話。趙半山道:“快放下四弟,情勢危險萬分,咱們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見章進把文泰來放在門口,駱冰還在遲疑,便伸左手拉住她手臂,舞劍衝出。李可秀在火光中見文泰來已經放下,把手一揮,止住放箭,隻怕誤傷了他。

群雄退離樓房,聚在牆角。陳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十哥,你們打頭陣,去趕散韃子。七哥,你想法弄斷藥線。道長、三哥,等他們一得手,咱們衝去搶救四哥。”常氏兄弟與徐天宏等應聲而去。

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來,忽見常氏兄弟等又殺了上來,忙分兵禦敵。禦前侍衛范中恩、朱祖蔭、褚圓、瑞大林等上來擋住。

陸菲青先看明了退路。一彎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衝去。眾親兵齊聲呐喊,紛舉刀槍攔阻。陸菲青並不對敵,左一避,右一閃,疾似飛鳥,滑如遊魚,刹那間已繞過七八名親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穿了男裝,站在父親身旁,忽見一個蒙面怪客來襲,嬌叱一聲:“甚麽東西!”一劍“春雲乍展”,平胸刺出。

陸菲青更不打話,矮身從劍底下鑽了過去。李可秀見怪客襲來,飛起一腳“魁星踢鬥”,直踢他面門。陸菲青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秀身後,伸掌在他後心一托,掌力吐處,把他一個肥大的身軀直摜出去。李沅芷大驚,回劍來刺。陸菲青又是一閃,劍走空招。

李可秀摔倒在地,這邊曾圖南趕來相救,楊成協趕來捉拿,兩人都向他疾衝而來。將快奔近,曾圖南舉鐵槍“毒龍出洞”,向楊成協刺去,想將他趕開,再行搭救上司。楊成協側身避槍,腳下不停。他身子肥胖,奔得又急,一座“鐵塔”和曾圖南猛力一撞,呼的一聲,撞得他向後飛出。這時李可秀已經爬起,哪知陸菲青來得更快,一陣風般奔到。

李沅芷骨肉關心,拔起身子向前急縱,長劍“白虹貫日”,直刺怪客後心。陸菲青聽到背後金刃激刺之聲,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清軍官兵大聲驚叫,但火勢極熾,誰也不敢進火圈搭救。衛春華舞動雙鉤,已把李沅芷截住。

紅花會群雄見陸菲青拉了李可秀進入危地,都明白了他意思,章進首先跳入火圈,蔣四根也跟著進去。陳家洛道:“人夠啦!別再進去了。”眾人迫近火圈。

清軍官兵見主帥履危,也忘了和紅花會人眾爭鬥,都是提心吊膽,望著火圈裡的五人。曾圖南爬起身來,和一名統軍總兵守在藥線之旁,眼見主帥為敵人挾製,正驚惶間,忽見一人挾手搶過火把,點燃了藥線。曾圖南一驚,看那人時,卻是禦前侍衛范中恩。此人日前在西湖落水,在皇帝面前出醜受辱,懷恨甚深,這時見文泰來即將獲救,也管不得李可秀死活,當即點著藥線。

但見一縷火花著地燒去,迅速異常,隻要一燒過火圈,立時便是巨禍,不但文泰來、李可秀、陸菲青及章、蔣兩人要炸成灰燼,而且樓房中堆了這麽多火藥,這一爆炸開來,人人難免。

清軍官兵登時大亂,紛紛向後逃避。

驚擾聲中,忽見一人疾向火圈中奔去。那人身穿藍色長衫,臉上也用一塊籃綢包住,只露出了兩個眼孔,手中提著一根單鞭,奔跑迅捷已極。他用單鞭在藥線上亂撥亂打,但見藥線仍一股勁的向前燒去。陳家洛和徐天宏等見形勢險惡,都顧不得自身安危,紛紛縱出,想要弄斷藥線。這一切全是指顧間之事。那蒙面人見藥線無法打斷,忽然奮不顧身,和衣撲在藥線之上,只見身旁烈焰騰起,全身衣服著火,藥線燒過去的勢頭卻被阻住了。

就這麽緩得一緩,章進和蔣四根已把文泰來抬著衝出火圈。三人身上都已著火。常氏兄弟趕上接應,連叫:“打滾!打滾!”章進和蔣四根放下文泰來,先將他來回滾動。滾得幾滾,文泰來衣上火頭熄了,駱冰已搶上照料。章進和蔣四根也各滾熄了身上火焰。

常氏雙俠雙雙搶入火圈,把暈倒在地的蒙面人拖了出來。

這三人出來時也是全身著火,待得把火撲熄,蒙面人的衣服手足無一處不是燒得焦爛。

陸菲青見文泰來已脫險境,把李可秀負在肩上,猛一吸氣,“燕子三抄水”,如一隻大鳥般掠出火圈。他身上雖負得有人,然而輕功卓絕,所受火傷最少。陳家洛叫道:“得手啦,退走,退走!”無塵長劍一揮,當先開路。常氏兄弟抬著蒙面人,章進和蔣四根抬著文泰來、陸菲青負著李可秀,都跟了他衝出。

李沅芷見父親被擄,心中大急,提劍來追,但被衛春華雙鉤纏住,不能脫身,一疏神,險險中了一鉤。

清軍官兵呐喊著追來,但大家嘗過紅花會的手段,不敢過分逼近。八名禦前侍衛奉旨協助看守文泰來,主犯走脫,那是殺頭的罪名,如何不急?范中恩提起判官雙筆,沒命價追來。陳家洛剛才見他點燃藥線,心想這人心腸毒辣,容他不得,把凝碧劍交給趙半山道:“三哥,你給大夥斷後,我要收拾了這家夥。”從懷中掏出珠索。馬大挺把他的鉤劍盾遞了過來。陳家洛讚道:“好兄弟,難為你想得周到。”原來陳家洛的劍盾珠索向由心硯攜帶,心硯受傷,馬大挺就接替了這差使。

陳家洛右手一揚,五根珠索迎面向范中恩點到。范中恩既使判官筆,自然精於點穴,見他每條珠索頭上都有一個鋼球,回旋飛舞而至,分別對準穴道,吃了一驚,又聽得朱祖蔭叫道:“范大哥,這兔崽子的繩子厲害,小心了。”馬大挺聽他辱罵總舵主,心中大怒,挺起三節棍當頭砸去。朱祖蔭頭一偏,還了一刀。

這邊范中恩騰挪跳躍,和陳家洛拆了數招,數招間招招遇險,一面打,一面暗暗叫苦,隻想脫身退開,但全身已被珠索裹住,哪裡逃得開去?陳家洛不願多有耽擱,右手橫揮,珠索“千頭萬緒”亂點下來。范中恩不知他要打哪一路,雙筆並攏,直撲向他懷裡,武家所謂“一寸短,一寸險”,判官筆是短兵器,原在以險招取勝,心想這一下對方勢必退避,自己就可逃開,突見對方盾牌迎了上來,盾上明晃晃的插著九枝利劍。范中恩猛吃一驚,收勢不及,雙筆對準劍盾一點,借力向後仰去。陳家洛劍盾略側,滑開雙筆,珠索揮處,已把他雙腿纏化,猛力摜出,范中恩身不由主,直向火圈中投去。

陳家洛徑不停手,珠索橫掃,朱祖蔭背上已被鋼球打中,叫了一聲,馬大挺三節棍拍的一聲,正中他脛骨。馬大挺憤他出口傷人,這一記用足了全力,把他雙腿脛骨齊齊打折。

這時群雄大都已越出牆外,趙半山斷後,力敵三名清官侍衛。陳家洛揮手,叫道:“退去吧!”衛春華雙鉤向李沅芷疾攻三招,李沅芷招架不住,退開兩步。衛春華向右一轉,劈面一拳,把一名清兵打得口腫鼻歪,夾手奪過火把,奔到已被蒙面人弄熄的藥線旁,又點燃起來。清兵驚叫聲中,紅花會群雄齊都退盡。

瑞大林、褚圓等侍衛正要督率清兵追趕,忽然黑煙騰起,火光一閃,一聲巨響震耳欲聾,滿目煙霧,磚石亂飛,官兵侍衛疾忙伏下。樓房中火藥積貯甚多,炸聲一次接著一次,眾兵將雖離樓房甚遠,但見磚石碎木在空際飛舞,誰都不敢起來,饒是如此,已有數十人被磚木打得頭破血流。范中恩身在火圈中心,炸得屍骨無存。等到爆炸聲息,兵將侍衛爬起身來,紅花會群雄早已走得無影無蹤。眾人上馬急追,分向四周搜索。

紅花會群雄救得文泰來,出了城見無人來追,都放了心。

再行一程,已到河邊,十多艘紹興腳劃船齊齊排列。馬著均迎上來道賀,群雄喜氣洋洋的上船。陸菲青低聲對陳家洛道:“李可秀和我有舊,文四爺既已救出,咱們放他回去吧。”陳家洛道:“一任尊意。”小頭目把李可秀松了綁,放在岸上。

陳家洛叫道:“開船,咱們先到嘉興!”浙西河港千枝萬叉,曲折極多,腳劃船劃出裡許,早已轉了四五個彎。陳家洛道:“咱們向西去於潛,護送四哥上天目山養傷。讓李可秀追到嘉興去吧!”群雄哈哈大笑,幾月來的鬱積,至此方一掃而空。

此時天現微明,駱冰已把文泰來身上揩抹乾淨,銬鐐也已用凝碧劍削去,見他沉沉昏睡,大家不去打擾。

徐天宏道:“總舵主,那救四哥的蒙面人傷勢很重,咱們要不要解開他臉上的布瞧瞧?”群雄都感好奇,不知此人是誰。周仲英道:“他既用布蒙臉,想是不願讓人見到他面目,咱們不去揭露為是。”

心硯身上傷已大好,用白醬油給蒙面人在火傷處塗抹,見他全身都是火泡,痛得無法安睡,不住叫嚷。心硯看得心驚,怕他要死,忙來稟告。陳家洛等跳過船去,見他傷勢厲害,都感擔心。那蒙面人衝智昏迷,雙手亂抓,忽然左手抓住蒙面布巾,撕了下來。眾人齊聲叫了出來:“十四弟!”

那人竟是金笛秀才余魚同。只見他臉上紅腫焦黑,水泡無數,一張俊悄的臉燒得不成樣子。群雄又是驚訝又是痛惜。駱冰拿了塊濕布,把他臉上的泥土火藥輕輕抹去,用雞毛沾了白醬油塗上,心裡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知他對自己十分癡心,這番舍命相救文泰來,也是從這份癡心上而來。然而自己身已他屬,對他更是隻有同盟結義之情,別無他意,他那晚在鐵膽莊外無禮,後來想起常感憤怒,但他此番竟舍命相救自己丈夫,那麽這番癡心畢竟並非下賤情欲。瞧他傷成這副樣子,性命隻怕難保,即使不死,一個俊俏青年從此醜陋不堪,而對他這份癡心可也永遠無法酬答。不由得思潮起伏,怔怔的出了神。

船到余杭,馬善均忙差人去請醫生。醫生看了文泰來傷勢,說道:“這位爺受的是外傷,他筋骨強健,調治幾個月就不礙了。”指著余魚同道:“這位爺的火傷卻是厲害,謹防火毒攻心。我開張散火解毒的方子,吃兩帖看。”言下之意,竟是沒有把握。

醫生作別上岸,過了一會,文泰來睜眼見到眾人,茫然道:“怎麽大夥兒都在這裡?”駱冰喜極而泣,叫道:“大哥,你出來啦,出來啦!”文泰來微微點頭,又閉上了眼。

群雄聽了醫生之言,知他無礙,都為余魚同憂急。章進道:“十四弟也真鬼精靈,竟給他混進了提督府。”常赫志道:“上次指點地牢的途徑,也是他了,咱兄弟不知道,還打了他一掌。”

常伯志道:“他卻又相救李可秀,不知是何意思?”眾人紛紛談論,難以索解。

原來那日黃河渡口夜戰,李沅芷在亂軍中與大夥失散,倉皇中見到一輛大車,跳上車去,趕了騾子就走。幾名清兵要來攔阻,都被她揮劍驅退。她不分東南西北的瞎闖,到天明時見離大軍已遠,才下車休息。揭開車帷一看,車內躺著一人,竟是曾在途中見過兩次的本門師兄余魚同。只見他昏昏沉沉,似是身染重病,輕輕揭開被頭一角,見他身上縛了不少繃帶,才知受傷不輕。心下栗六,沉吟良久,才趕車又走,沿大路到了文光鎮上。

她是官家小姐,氣派一向大慣了的,揀了鎮上一所最大的宅第,敲門投宿,正是鎮上惡霸、渾號糖裡砒霜的唐六家裡。唐六見她路道有異,假意殷勤招待,後來察覺她是女扮男裝,便和醫生曹司朋陰謀算計,哪知陰差陽錯,卻給周綺在妓女小玫瑰家中一刀刺死。

其時余魚同神智已複,聽說戶主被殺,料想官府查案,必受牽連,忙和李沅芷乘亂離去。李沅芷要去杭州和父母團聚,余魚同心想文泰來被擒去杭州,正好同路。他身上傷重,長途跋涉,李沅芷細心照料,一副刁蠻頑皮的脾氣,竟然盡數收拾了起來,不忍在他身上發作,見他神色煩憂,意興蕭索,隻道是傷後體弱,時加溫言慰藉。

到杭州見了父母,李沅芷反說余魚同為了救她而禦盜受傷。李可秀夫婦感激萬分,把他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請名醫調治,見他人品俊雅,文武雙全,又救了女兒性命,隻待傷愈,便招他為婿,又怎知這人竟是紅花會中一個響當當的腳色。

幾個月來,李沅芷忽喜忽愁,柔腸百轉,明知這少年郎君是父親對頭,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縷柔絲,早已牢牢纏在他身上。當日甘涼道上,這個師哥細雨野店,談笑禦敵,平沙荒原,吹笛擋路。這等瀟灑可喜神情,想起來不免一陣陣臉紅,一陣陣歎息。

待他傷勢大愈,紅花會群雄連日前來攻打提督府,那天余魚同相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竊喜,隻道他已站在自己一邊,豈知到頭來他又去相救文泰來,隨著紅花會人眾而去。

余魚同全身燒起水泡,疼痛難當,迷迷糊糊中忽聽得有個女子聲音大叫:“你越來越不成話啦,怎麽出主意叫總舵主到妓院去胡調?”依稀是鐵膽莊周大小姐的聲音。隔了一會。又聽得無塵叫道:“咱們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怕甚麽?”

余魚同大是奇怪:“道長是出家人,怎麽也要去逛窯子?”重傷之下,難以多想,接著又昏暈過去。

乾隆見褚圓等禦前侍衛氣急敗壞的趕回請罪,報知紅花會劫牢,已把文泰來救去,自是驚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獄,責罰侍衛亦複無補於事,見眾人灰頭土臉,傷痕累累,不問而知均曾力戰,反而溫言道:“知道了,這事不怪你們。”褚圓等本以為這次一定要大受懲處,哪知皇上如此體諒,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來了,乾隆下旨革職留任,日後將功贖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頭謝恩。

李可秀退出後,乾隆想起文泰來脫逃,自己身世隱事不知是否會被泄露,聽文泰來語氣,這件機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間又似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他說有兩件重要證物收藏在外,看樣子多半不假,不知是甚麽東西。自己是漢人,自是千真萬確的了,這事泄露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來踱去,徨無計,十分煩躁,自忖身為天子之尊,居然鬥不過一群草莽群盜,臉面何存?這件有關身世大事的隱私落入對方手中,難道終身受其挾製不成?越想越怒,舉起案頭的一個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聲,碎成了數十片。

眾侍衛與內侍太監在室外聽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發脾氣,不奉傳呼,誰都不敢入內,各人戰戰兢兢的站著,連大氣也不敢哼一聲。有幾名禦前侍衛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罪。

乾隆心亂如麻的過了大半天,忽聽得外面悠悠揚揚的一陣絲竹之聲,由遠而近,經過撫署門口,又漸漸遠去。過了一會,又是一隊絲竹樂隊過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聲色,聽這片樂聲纏綿宛轉,不由得動心,叫道:“來人呀!”

一名侍衛學士走了進來,那是新近得寵的和。此人善伺上意,連日乾隆頗有賞賜。眾侍從聽得皇帝呼喚,忙推他進入。

乾隆道:“外面絲竹是乾甚麽的?你去問問看。”和應聲而出,過了半晌,回來票告:“奴才出去問過了,聽說今兒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會,要點甚麽花國狀元,還有甚麽榜眼、探花、傳臚。”乾隆笑罵:“拿國家掄才大典來開玩笑,真是豈有此理!”

和見皇上臉有笑容,走近一步,低聲道:“聽說錢塘四豔也都要去。”乾隆道:“甚麽錢塘四豔?”和道:“奴才剛才問了杭州本地人,說道是四個最出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誰會點中花國狀元呢?”乾隆笑道:“國家的狀元由我來點。這花國狀元誰來點?難道還有個花國皇帝不成?”和道:“聽說是每個名妓坐一艘花舫,舫上陳列恩客報效的金銀錢鈔、珍寶首飾,看誰的花舫最華貴,誰收的纏頭之資最豐盛,再由杭州的風流名士品定名次。”

乾隆大為心動,問:“他們甚麽時候搞這玩意兒”和道:“就快啦,天再黑一點兒,花舫上萬燈齊明,就來選花魁了!皇上如有興致,也去瞧瞧怎麽樣?”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議。要是太后得知我去點甚麽花國狀元,怕要說話呢,哈哈!”和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樣,瞧瞧熱鬧,沒人知道的。”乾隆道:“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搖,咱們悄悄的瞧了就回來。”

和忙侍候乾隆換上一件湖縐長衫,細紗馬褂,打扮成縉紳模樣,自己穿了尋常士人服色,帶了白振等幾十名侍衛,往西湖而去。

一行人來到湖畔,早有侍衛駕了遊船迎接。此時湖中處處笙歌,點點宮燈,說不盡的繁華景象、旖旎風光。只見水面上二十余花舫緩緩來去,舫上掛滿了紗帳絹燈。乾隆命坐船劃近看時,見燈上都用針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張生驚豔,有的是麗娘遊園。更有些舫上用絹綢扎成花草蟲魚,中間點了油燈,設想精妙,窮極巧思。乾隆暗暗讚歎,江南風流,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遊船穿梭般來去,載著尋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點點,品評各艘花舫裝置的精粗優劣。

忽聽鑼鼓響起,各船絲竹齊息。一個個煙花流星射入空際,燦爛照耀,然後嗤的一聲,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慶N平”、“國泰民安”、“天子萬年”等歌功頌德的吉祥煙火,乾隆看得大悅,接著來的則是“群芳爭豔”、“簇簇鶯花”等風流名目了。

煙花放畢,絲竹又起,一個“喜遷鶯”的牌子吹畢,忽然各艘花舫不約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著一個靚裝姑娘。

湖上各處,彩聲雷動。

內侍拿出酒果菜肴,服侍皇上飲酒賞花。遊船緩緩在湖面上滑去,掠過各艘花舫,這時正所謂如行山xx道上,目不暇給。

乾隆后宮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見過多少,但此時燈影水色、槳聲脂香,卻另有一番風光,不覺心為之醉。

遊船劃近“錢塘四豔”船旁,見這四艘花舫又是與眾不同。

第一艘扎成采蓮船模樣,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燈,紅蓮白藕,荷葉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蓮。第二艘舫上扎了兩個亭子,一派豪華富貴氣派,亭上珠翠圍繞,寫著四個大字:“玉立亭亭”,原來舫中妓女叫李雙亭。第三艘裝成廣寒宮模樣,舫旁用紙絹扎起蟾蜍玉兔,桂華吳剛,舫中妓女吳嬋娟一身古裝,手執團扇,扮作月裡嫦娥。

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遊船搖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見舫上全是真樹真花,枝乾橫斜,花葉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飄飄有出塵之姿,隻是唯見其背。乾隆情不自禁,高吟《西廂記》中“酬簡”一折的曲文:“咳,怎不回過臉兒來?”

那妓女聽得有人高吟,回過頭來,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蕩,原來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見過的玉如意。

忽聽得鶯聲嚦嚦,那邊采蓮船上卞文蓮唱起曲來。一曲既終,喝彩聲中聽眾紛紛賞賜,元寶大大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

接著李雙亭輕抱琵琶,彈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吳嬋娟吹簫,乾隆聽她吹的是一曲《乘龍佳客》,命和取十兩金子賞她。

待眾人遊船圍著玉如意花舫時,只見她啟朱唇、發皓齒,笛子聲中,唱了起來:“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韁,引遊郎,誰家乳燕雙雙?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閑指點,茶寮酒舫,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枝帶露柳嬌黃。”

其時正當八月中旬,湖上微有涼意,玉如意歌聲纏綿婉轉,曲中風暖花香,令人不飲自醉。乾隆歎道:“真是才子之筆,江南風物,盡入曲裡。”他知這是《桃花扇》中的“訪翠”一曲,是康熙年間孔尚任所作,寫侯方域訪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這曲時眼波流轉,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悅,知她唱這曲是自擬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愛賣弄才學,這次南來,到處吟詩題字,唐突勝景,作踐山水。眾臣工匠恭頌句句錦繡,篇篇珠璣,詩蓋李杜,字壓鍾王,那也不算希奇。眼下自己微服出遊,竟然見賞於名妓。美人垂青,自不由帝皇尊榮,而全憑自身真材實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當年紅拂巨眼識李靖,梁紅玉風塵中識韓世忠,亦不過如此,可見凡屬名妓,必然識貨。

若不重報,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賞賜黃金五十兩。沉吟半晌,成詩兩句:“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

杭州素稱繁華,這一年一度的選花盛會,當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遠至蘇、松、太、常、嘉、湖各屬的閑人雅士,這天也都群集杭州,或賣弄風雅,或炫耀豪闊,是以頃刻之間,纏頭紛擲,各妓花舫上采品堆積,尤以錢塘四豔為多。時近子夜,選花會會首起始檢點采品,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眾妓焦急,湖上遊客也都甚是關心。

乾隆對和低聲說了幾句話。和點頭答應,乘小船趕回撫署,過了一會,捧了一個包裹回來。

采品檢點已畢,各船齊集會首坐船四周,聽他公布甲乙次第。隻聽得會首叫道:“現下采品以李雙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轟動,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罵。隻聽一人喊道:“慢來,我贈卞文蓮姑娘黃金一百兩。”當即捧過金子。又有一個豪客叫道:“我贈吳嬋娟姑娘翡翠鐲一雙,明珠十顆。”眾人燈光下見翡翠鐲精光碧綠,明珠又大又圓,價值又遠在黃金百兩之上,都倒吸一口涼氣,看來今年的狀元非這位湖上嫦娥莫屬了。

會首等了片刻,見無人再加,正要宣稱吳嬋娟是本年狀元,忽然和叫道:“我們老爺有一包東西贈給玉如意姑娘!”

將包裹遞了過去。

那會首四十來歲年紀,面目清秀,唇有微須,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書畫。那人側頭對左邊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麽精品?”命下人展開書畫。

乾隆對和道:“你去問問,會首船中的是些甚麽人?”和去問了一會兒,回來稟道:“會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聽說袁枚愛胡鬧,果然不錯。”

第一卷卷軸一展開,袁枚和眾人都是一驚,原來是祝允明所書的李義山兩首無題詩。袁枚稱他為“樊榭先生”那人名叫厲鶚,也是杭州人。厲鶚詩詞俱佳,詞名尤著,審音守律,辭藻絕勝,為當時詞壇祭酒,見是祝允明法書,連叫:“這就名貴得很了。”詩人趙翼心急,忙去打開第二個卷軸來看,見是唐寅所畫的一幅簪花仕女圖,上面還蓋著“乾隆禦覽之寶”的朱印。袁枚心知有異,忙問旁邊兩人道:“沈年兄、蔣大哥,你們瞧這送書畫之人是甚麽來頭?”

他稱為“沈年兄”的沈德潛,別字歸愚,是乾隆年間的大詩人,與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進士。隻是一個早達,一個晚遇,袁枚中進士時才二十四歲,而沈德潛卻已六十多歲了,是以人稱“江南老名士”。那姓蔣的名叫士銓,別字心余,是戲曲巨子。他與袁枚、趙翼三人合稱“江左三大家”。這兩人一看,沉吟不語。

沈德潛老成持重,說道:“咱們過去會會如何?”船上右邊坐著兩人也是袁枚邀來的名士,一是滑稽詼諧的紀曉嵐,一是詩畫三絕的鄭板橋。紀曉嵐笑道:“咱們一過去,倒讓旁人譏為不公了。這兩卷書畫如此珍貴,自然是玉如意得狀元了。”鄭板橋道:“第三卷又是甚麽寶物,不妨也瞧瞧。”

眾人把那卷軸打開,見是一幅書法,寫的是:“西湖清且漣漪,扁舟時蕩晴暉。處處青山獨住,翩翩白鶴迎歸。昔年曾到狐山,蒼滕古木高寒。想見先生風致,畫圖留與人看。”筆致甚為秀拔,卻無圖章落款,隻題著“臨趙孟?書”五字。

鄭板橋道:“微有秀氣,筆力不足!”沈德潛低聲道:“這是今上禦筆。”大家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說。袁才子大聲宣布:“檢點采品已畢,狀元玉如意,榜眼吳嬋娟,探花卞文蓮。”湖上彩聲四起。

袁枚等見了這三卷書畫,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便是巨紳顯宦,可是看那艘船卻也不見有何異處,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難辨。大家怕這風流韻事被禦史檢告,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盛,現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

乾隆正要回去, 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但聽歌聲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癢難搔,對和道:“你去叫這妞兒過來。”

和應了,正要過去,乾隆又道:“你莫說我是誰!”和道:“是,奴才知道。”遊船劃近玉如意花舫,和跨過船去。過了片刻,拿回一張紙箋,遞給乾隆道:“她寫了這個東西,說:‘請交給你家老爺。’”乾隆接來燈下一看,見箋上寫了一詩:“暖翠樓前粉黛香,六朝風致說平康。踏青歸去春猶淺,明日重來花滿床。”字跡殊劣,箋上卻是香氣濃鬱,觸鼻心旌欲搖。

乾隆笑道:“我今日已來,何必明日重來?”抬頭看時,玉如意的花舫已搖開了。他貴為帝皇,后宮妃嬪千方百計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幾時受過女人的推搪?可是說也奇怪,對方愈是若即若離,推三阻四,他反覺十分新鮮,愈是要得之而後快,忙傳下聖旨:“叫舟子快劃,追上去!”

眾侍衛見皇帝發急,再不乘機盡忠報國,更待何時?當即紛提船板,奮力劃水。眾侍衛或外功了得,或內力深厚,此時“忠”字當頭,戮力王事,勁運雙臂,船板激水,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見影,槳落船飛,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

乾隆悄立船頭,心逐前舟,但見滿湖燈火漸滅,簫管和曲子聲卻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隱隱傳出一聲聲若有若無的低笑柔語。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兩句詩來:“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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