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林木蔭森,此時已是深秋,滿山都是紅葉,草色漸已枯黃。山上小頭目得到消息,通報上去,章進下來迎接。
陳家洛不見駱冰,心中一驚,怕有甚意外,忙問:“四嫂呢?四哥、十四弟好麽?”章進道:“十四弟沒事。四嫂說去給四哥拿一件好玩的東西,已走了兩天,你們途中沒遇上麽?”
陳家洛道:“甚麽東西?”章進笑道:“我也不知道,四哥這兩天傷勢大好啦,整天躺著悶得無聊。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也不知是誰家倒霉。”
趙半山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這麽大了,還像孩子般的愛鬧,將來生了兒子,難道也把這門祖傳的玩藝兒傳下去。”
群雄轟然大笑。
群雄談笑上山,走進一座大莊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來。
他正躺在藤榻上發悶,見群雄進來,大喜過望,起身迎接,眾人把經過情形約略一說,到對面廂房去看余魚同。
各人躡足進門,忽聽一陣嗚咽之聲。陳家洛過去揭開帳子,見余魚同臉朝床裡,背部聳動,哭泣甚悲。這一下頗出眾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邁之人,連駱冰、周綺等女子都極少哭泣,見他悲泣,均覺又是驚奇又是難過。
陳家洛低聲道:“十四弟,大家來瞧你啦,覺得怎樣?傷勢很痛,是不是?”
余魚同停了哭泣,卻不轉身,說道:“總舵主、周老爺子、師叔、各位哥哥,多謝你們來探望。恕我不起身行禮,傷勢這幾天倒好得多,只是我的臉燒成了醜八怪,見不得人。”周綺笑道:“十四哥,男子漢燒壞了臉有甚麽打緊?難道怕娶不到老婆嗎?”眾人聽她口沒遮攔,有的微笑,有的便笑出聲來。
陸菲青道:“余師侄,你燒壞臉,是為了救文四爺和救我,天下豪傑知道這事的,哪一個不肅然起敬?哪一個不說你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你的臉越醜,別人對你越是敬重,何必掛在心懷?”余魚同道:“師叔教訓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了出來。
原來他自來天目山後,駱冰朝夕來看他傷勢,文泰來也天天過來陪他說話解悶。他自知對駱冰癡戀萬分不該,可是始終不能忘情,每當中宵不寐,想起來又苦又悔。他見駱冰、文泰來、章進看著他時,臉上偶爾露出驚訝和憐惜神色,料想自己面目定已燒得不成模樣,幾次三番想取鏡子來照,始終沒這份勇氣。他本想舍了性命救出文泰來,以一死報答駱冰,解脫心中冤孽,哪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李沅芷對己一往情深,卻是無法酬答,有負紅顏知己,又是十分過意不去。
這般日日夜夜思潮起伏,竟把一個風流瀟灑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了。
群雄別過余魚同,回到廳上議事。文泰來抑鬱不樂,說道:“十四弟為了救我,把臉毀成這個模樣。他本是個俊俏少年。現今……唉!”無塵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俠江湖,講究的是義氣血性。容貌好惡,隻沒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沒左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誰笑話咱們?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開了。”趙半山道:“他是少年人心性,又在病中,將來大家勸勸他就沒事了。今天咱們來痛飲一番,和四弟慶賀。
”群雄轟然叫好,興高采烈,吩咐小頭目去預備酒席。
周綺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趕回來。她是騎白馬去的麽?”章進道:“不是,她說白馬太耀眼,四哥和十四弟傷沒好全,別惹鬼上門。”楊成協笑道:“此刻咱們大夥兒都在這裡了,有鬼上門,那是再好不過。”蔣四根聽得說到鬼,向著石雙英咧嘴一笑。石雙英綽號鬼見愁,不過這諢號大家在常氏雙俠面前從來不提,雙俠綽號黑無常白無常,無常是鬼,豈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陳家洛和徐天宏低聲商量了一會,拍一拍掌,群雄盡皆起立。陳家洛道:“陸、周兩位前輩請坐,下次請別這麽客氣。”
陸菲青和周仲英說聲:“有僭。”坐了下來。
陳家洛道:“這次咱們的事情辦得十分痛快,不過以後還有更難的事。眼下我分派一下。九哥和十二哥,你們到北京去打探消息,看皇帝是不是有變盟之意,有何詭計。這是首要之事,也是極難查明,兩位務必小心在意。”衛石兩人點頭答應了。
陳家洛又道:“兩位常家哥哥,請你們到四川雲貴去聯絡西南豪傑。八哥到蘇北皖南一帶,道長到兩湖一帶,十三哥到兩廣一帶聯絡。三哥與馬氏父子聯絡浙、閩、贛三省的豪傑。山東、河南一帶,請陸老前輩主持。西北諸省由周老前輩帶同孟大哥、安大哥、七哥、周姑娘主持。四哥、十四弟兩位在這裡養傷,仍請四嫂和章十哥照料。心硯隨我去回部。
各位以為怎樣?”群雄齊道:“當遵總舵主號令。”
陳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並非籌備舉事,只是和各地英豪多所交往,打好將來大事根基,咱們的事機密異常,任他親如妻子,尊如父母師長,都是不可泄漏的。”眾人道:“這個大家理會得。”陳家洛道:“以一年為期,明年此時大夥在京師聚齊。那時四哥和十四弟傷早好了,咱們就大乾一番!”
說罷神采飛揚,拍案而起。群雄隨著他步山中庭,俱都意興激越。
章進聽得總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閑居,悶悶不樂。文泰來猜到他心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的傷已經大好,十四弟火傷雖然厲害,調養起來也很快。這一年教我們悶在這裡,實在不是滋味。我們四人想請命跟你同去回部,也好讓十四弟散散心。”章進大喜,忙道:“對,對。”文泰來道:“咱們沿路遊擊玩水,傷勢一定好得更加快些。”陳家洛道:“那也好,隻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來道:“讓他先坐幾天大車,最多過得十天半月,我想就可以騎馬啦!”陳家洛道:“好,就這麽辦。”章進喜孜孜的奔進去告知余魚同,隨即奔出來道:“十四弟說這樣最好。”
周仲英把陳家洛拉在一邊,道:“總舵主,現下四爺出來啦,你和皇上又骨肉相逢,實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樁喜事,你瞧怎樣?”陳家洛道:“老爺子要給七哥和大姑娘合巹完婚?”周仲英笑道:“正是。”陳家洛大喜,道:“那是再好沒有,乘著大夥都在這裡,大家喝了這杯喜酒再走,只是匆促了一點,不能遍請各地朋友來熱鬧一番,未免委屈了大姑娘。”周仲英笑道:“有這許多英雄好漢,還不夠麽?”陳家洛道:“那麽咱們來挑個好日子。”周仲英道:“咱們這種人還講究甚麽吉利不吉利,我說就是今天。”
陳家洛知他顧全大體,不願因兒女之事耽誤各人行程。說道:“老爺子這等眷顧,我們真是感激萬分。”周仲英笑道:“老弟台,你還跟我客氣麽?”
陳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綺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娘,大喜啦!”周綺登時滿臉飛紅,道:“你說甚麽?”陳家洛笑道:“我要叫你七嫂了!七嫂,恭喜你啦。”周綺啐道:“呸,做總舵主的人也這麽不老成。”陳家洛笑道:“好,你不信。”
他手掌一拍,群雄登時靜了下來。
陳家洛道:“剛才周老爺子說,今兒要給七哥和周大姑娘完婚,咱們有喜酒喝啦!”群雄歡聲雷動,紛向周仲英和徐天宏道喜。
周綺才知不假,忙要躲進內堂。衛春華笑道:“十弟,快拉住她,別讓新娘子逃走了。”章進作勢要拉。周綺左手橫劈一掌,章進一讓,笑著叫道:“啊喲,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
周綺噗哧一笑,闖了進去。
眾人正自起轟,忽聽門外一陣鸞鈴響,駱冰手中抱著一隻盒子,奔了進來,叫道:“好啊,大家都來了。甚麽事這般高興?”說著向陳家洛參見。衛春華道:“你問七哥。”駱冰道:“七哥,甚麽事啊?”徐天宏一時呐呐的說不出話來。駱冰道:“咦,奇了,咱們的諸葛亮怎麽今兒傻啦?”蔣四根躲在徐天宏背後,雙手拇指相對,屈指交拜,說道:“今天諸葛亮招親,他要作傻女婿啦。”
駱冰大喜,連叫:“糟糕,糟糕!”楊成協笑道:“四嫂你高興胡塗啦,怎麽七哥完婚,你卻說糟糕?”群雄又轟然大笑。
駱冰道:“早知七哥和綺妹妹今天完婚,就順手牽羊,多拿點珍貴的東西來,眼下我沒甚麽好物事送禮,豈不糟糕?”楊成協道:“你給四哥帶了甚麽好東西來了,大家瞧瞧成不成?”
駱冰笑吟吟的打開盒子,一陣寶光耀眼,原來便是回部送來向皇帝求和的那對羊脂白玉瓶。群雄都驚呆了,忙問:“哪裡得來的?”駱冰道:“我和四哥閑談,說到這對玉瓶好看,瓶上的美人尤其美麗,他不信……”徐天宏接口道:“四哥一定說:‘哪有你美麗啊,我不信!’是不是?”駱冰一笑不答,原來當時文泰來確是那麽說了的。徐天宏道:“你到杭州皇帝那裡去盜了來?”
駱冰點點頭,很是得意,說道:“我就去拿來給四哥瞧瞧。
至於這對玉瓶怎樣處置,聽憑總舵主吩咐。送還給霍青桐妹妹也好,咱們自己留下也好。”文泰來細看玉瓶,不禁嘖嘖稱賞。駱冰笑道:“我說的沒錯吧?”文泰來笑著搖搖頭,駱冰一楞,隨即會意,丈夫是說瓶上的美人再美,也不及自己妻子,望了他一眼,不禁紅暈雙頰。
無塵道:“四弟妹,皇帝身邊高手很多,這對玉瓶如此貴重,定然好好看守,怎會給你盜來?你這份膽氣本事,真是男子漢所不及,老道今日可服你了。”駱冰笑著將她怎樣偷入巡撫衙門、怎樣抓到一個管事的太監逼問、怎樣用毒藥饅頭毒死看守的巨獒、怎樣裝貓叫騙過守衛的侍衛、怎樣在黑暗中摸到玉瓶等情說了一遍。群雄聽得出神,對駱冰的神偷妙術都大為讚歎。
陸菲青忽道:“四奶奶,我和你老爺子駱老弟是過命的交情,我要倚老賣老說幾句話,你可別見怪。”駱冰忙道:“陸老伯請說。”陸菲青道:“你膽大心細,單槍匹馬乾出這件事來,確是令人佩服的了。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倘若這對玉瓶跟咱們所圖大事有關,要不然是為了行俠仗義,那麽這般冒險是應該的。現下不過是和四爺一句玩話,就這般孤身犯險,要是有甚麽失閃,不說朋友們大家擔憂,你想四爺是甚麽心情?”這番話駱冰只聽得背上生汗,連聲說“是”。陸菲青又道:“這晚恰好皇帝給咱們請去了六和塔,眾侍衛六神無主,只顧尋訪皇帝,是以沒高手在撫衙守衛,要是甚麽金鉤鐵掌白振等都在那邊,你這個險可冒得大啦!”駱冰答應了,掉過頭來向文泰來伸了伸舌頭。
陳家洛出來給駱冰解圍:“四哥出來之後,四嫂是高興得有點胡塗啦,以後可千萬別這樣。”駱冰忙道:“不啦,不啦!”
陳家洛道:“好。現下咱們給七哥籌備大禮。喂,七哥,眼前事情急如星火,山中采購東西又是不便,你神機妙算,足智多謀,快想條妙計出來。”群雄哄堂大笑。徐天宏想到就要和意中人完婚,早就心搖神馳,也真胡塗了,大家開他玩笑,只是笑嘻嘻的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笑道:“武諸葛今兒變了傻女婿,那麽我來出個主意吧。女家是周老爺子主婚,那不用說了,男家請三哥主婚,陸老爺子是大媒。九哥,你趕快騎四嫂的白馬,到於潛城裡采購婚禮物品。孟大哥,你到山下去籌備酒席。咱們的禮就暫且免了,將來待七嫂生了兒子,大家送個雙份。各位瞧這樣好不好?”衛春華和孟健雄答應著先去了。趙半山道:“男方主婚還是要總舵主擔任,待會我來讚禮就是了。”陳家洛謙遜推讓。眾人都說當然應由首領主婚,陳家洛也就答應了。
到得傍晚,孟健雄回報說酒席已經備好,只是粗陋些,眾人都說不妨。又過半個時辰,衛春華也回來了,各物采購齊備,新娘的鳳冠霞帔也從采禮店買了來。
駱冰接過新娘衣物,要進去給周綺打扮,見連胭脂宮粉也都買備,笑道:“九哥,你真想得周到,不知哪一位姑娘有福氣,將來做你的新娘子?”衛春華笑道:“四嫂,你莫開玩笑,咱們今晚想個新鮮花樣鬧鬧新郎新娘。”駱冰拍手笑道:“好啊,你有甚麽主意?”
蔣四根等聽得他們商量要鬧新房,都圍攏來七張八嘴的出主意。衛春華道:“四嫂,你把皇帝身邊的玉瓶盜來,大家確是服了你。不過剛才陸老前輩也說,要是大內的高手都在那邊,只怕也沒這麽容易得手。”駱冰笑道:“偷盜是鬥智不鬥力的玩意,我雖打不過人家,也未必就盜不出來。”衛春華道:“照啊!咱們七哥是最精明不過了,要是今晚你能偷到他一件東西,那我就真服了你。”駱冰笑說:“偷他甚麽啦?”衛春華笑道:“你等新郎新娘安睡之後,把他們的衣服都偷出來,教他們明朝起不得身。”章進等都轟然叫好。趙半山過來笑問:“這麽高興,笑甚麽了?”蔣四根把他推開,道:“這裡沒三哥你的事。”大家怕趙半山老成厚道,偷偷去告訴徐天宏,不許他聽。
趙半山走開之後,楊成協道:“咱們對付皇帝,也是這法子,教他沒了衣衫,起不得身。四嫂,這件事難得很,我瞧你不成。”駱冰皺起眉頭不答,心想:“這件事的確不好辦。玩笑又開得太大,對不起綺妹妹。”但聽楊成協一激,好勝之心油然而生,說道:“要是我偷到了怎麽辦?”衛春華道:“這裡八哥、十弟、十二弟、十三弟連我一共五人,我們打一副純金的馬具給你那匹白馬,式樣包你稱心滿意。”駱冰道:“好。
就是這樣辦。要是我偷不到,我繡五個荷包,你們每人一個。”
楊成協和衛春華齊道:“好,一言為定。”蔣四根笑道:“這荷包可不能馬馬虎虎,偷工減料。”駱冰笑道:“咦,四嫂會欺你嗎?你們可不許去對七哥七嫂說。”楊成協等齊道:“那當然,我們寧可輸給你,好瞧熱鬧。”六人商量已定,分頭去幫辦喜事。駱冰這個賭是打下了,可是真不知如何偷法,對付周綺倒好辦,徐天宏卻智謀百出,說到用計,不是他的敵手,隻好隨機應變,走著瞧了。
一會大廳上點起明晃晃的彩繪花燭,徐天宏長袍馬褂,站在左首。駱冰把周綺扶了出來。趙半山高聲讚禮,夫婦倆先拜天地,再拜紅花老祖的神位,然後雙雙向周仲英夫婦和陳家洛行禮。周仲英和周大奶奶還了半禮。陳家洛不受大禮,也跪下去還禮。周仲英在旁邊連聲謙讓。新夫婦又謝大媒陸菲青。
新夫婦交拜畢,依次和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等見禮。心硯把余魚同扶出來坐在椅上。他臉上蒙了塊青布,露出兩個眼珠,也和新夫婦見禮。大廳中喜氣洋溢。余魚同取出金笛,吹了一套《鳳求凰》。群雄見他心情好轉,更是高興。
開上酒席之後,眾人轟飲起來,無塵執了酒壺叫道:“今晚哪一個不喝醉,就不許睡……”語聲未畢,突然手一揚,一把酒壺向庭中的桂花樹上擲去。
酒壺剛擲出,衛春華和章進已躍到庭中。兩人飲酒之際未帶兵刃,空手縱到桂花樹下。那酒壺並未擊中誰人,掉了下來,衛春華伸手接住。章進躍上牆頭,四下一望,並無人影,回來報知陳家洛,請問要不要出去搜索。陳家洛笑道:“今兒是七哥大喜的日子,別讓鼠輩敗壞了興意。咱們還是喝酒。”輕聲吩咐心硯:“帶幾名頭目四下查看,莫讓歹人混進來放火。”心硯答應著去了。群雄見他毫不在乎,又興高采烈鬥起酒來。
陳家洛低聲對無塵道:“道長,我也見到樹上人影一晃,瞧這家夥的身手,不是甚麽高明之輩。”無塵道:“不錯,讓他去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朗聲笑道:“道長在六和塔上大展神威。叫天山雙鷹不敢小覷了咱們。來,大家同敬一杯。”
群雄都站起來與無塵把盞。無塵笑道:“天山雙鷹果然名不虛傳。陳正德那老兒要是年輕二十歲,老道一定不是他對手。”
趙半山笑道:“那時他身手雖然矯健,功夫又沒這麽純了。”
那邊席上章進和石雙英呼五喝六的猜拳,越來越大聲。楊成協、蔣四報兩人聯盟和常氏雙俠鬥酒,四人各已喝了七八碗黃酒。文泰來和余魚同身上有傷,不能喝酒吃油膩,坐在席上飲茶相陪。大家不住逗余魚同說笑解悶。
吃了幾個菜,新夫婦出來敬酒。周仲英夫婦老懷彌歡,咧開了嘴笑得合不攏來。周綺素來貪杯,這天周大奶奶卻囑咐她一口也不得沾唇。她出來敬酒,大家不住勸飲。她很想放懷大喝,但想起媽媽的話,無奈隻得推辭,心頭氣悶,不悅之情不覺見於顏色。
衛春華笑道:“啊喲,新娘子在生新郎的氣啦。七哥,快跪快跪。”蔣四根道:“七哥,你就委屈一下,跪一跪吧,新郎跪了,頭胎就生兒子……”周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說道:“你又沒兒子,怎麽知道?真是胡說八道!”眾人見周綺天真爛漫,無不感到有趣。周大奶奶笑著盡搖頭,連聲歎道:“這寶貝姑娘,哪裡像新媳婦兒。”
駱冰輕輕對衛春華道:“你們多灌七哥喝些酒,幫我一個忙。”衛春華點點頭,和蔣四根一使眼色,兩人站起來敬新郎的酒。徐天宏見他們鬼鬼祟祟,知道不懷好意,今天做新郎喝酒是推不掉的,酒到杯乾,十分豪爽,喝了十多杯,忽然搖搖晃晃,伏在桌上。周大奶奶愛惜女婿,連說:“他醉啦,醉啦。”叫安健剛扶他到內房休息。楊成協等見徐天宏喝醉,對駱冰道:“這次你多半贏了。”
駱冰一笑,拿了一把茶壺,把茶倒出,裝滿了酒,到新房去看周綺。周綺見她進來,很是高興,笑道:“冰姊姊快來,我正悶得慌。”駱冰道:“你口渴嗎?我給你拿了茶來。”周綺道:“我煩得很,不想喝。”駱冰把茶湊到她鼻邊,道:“這茶香得很呢。”周綺一聞,酒香撲鼻,不由得大喜,忙雙手捧過,咕嚕嚕的一口氣喝了半壺,停了一停,道:“冰姊姊,你待我真好。”
駱冰本想捉弄她,見她毫無機心,倒有點不忍,但轉念一想,鬧房是圖個吉利,再惡作劇也不相乾,便笑道:“綺妹妹,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本來嘛,這是不能說的,不過咱們姊妹這麽要好,我就是有甚麽對你不起,做得過了份,你也不能怪我,是不是?”周綺道:“當然啦,你快說。”駱冰道:“你媽有沒有教你,待會要你先脫衣裳?”周綺滿臉通紅,道:“甚麽呀,我媽沒說。”駱冰一臉鄭重其事的神色,道:“我猜她也不知道。是這樣的,男女結親之後,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總有一個要給另一個欺侮。”周綺道:“哼,我不想欺侮他,他也別想欺侮我。”駱冰道:“是啊,不過男人家總是強凶霸道的,有時他們不知好歹起來,你真拿他們沒法子。尤其是七哥,他這般精明能乾,綺妹妹,你是老實人,可得留點兒神。”
這句話正說到了周綺心窩中,她雖對丈夫早已情深一往,然想到他刁鑽古怪,詭計多端,卻也真是頭痛,心下對這事早有些著慌,但在駱冰面前也不肯示弱,說道:“要是他對我不起,我也不怕,咱們拿刀子算帳。”駱冰笑道:“綺妹妹又來啦,夫妻總要和美要好,才是道理,怎能動刀動槍的,不怕別人笑話麽?再說,七哥對你這麽好,你又怎能忍心提刀子砍他?”周綺噗哧一笑,無言可答。
駱冰道:“文四爺功夫比我強得多啦,要是講打,我十個也不是他對手,可是我們從來不吵架,他一直很聽我的話。”
周綺道:“是啊,好姊姊……”說到這裡停住了口。駱冰笑道:“你想問我有甚麽法兒,是不是?”周綺紅著臉點了點頭。
駱冰正色道:“本來這是不能說的,既然你一定要問,我就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跟七哥說,明兒你也不能埋怨我。”周綺怔怔的點頭。駱冰道:“待會你們同房,你先脫了衣服,等七哥也脫了衣服,你就先吹熄燈,把兩人衣服都放在這桌上。”
她指了指窗前的桌子,又道:“你把他的衣服放在下面,你的衣服壓在他的衣服之上,那麽以後一生一世,他都聽你的話,不敢欺侮你了。”
周綺將信將疑,問道:“真的麽?”駱冰道:“怎麽不真?
你媽媽怕你爸爸不是?定是她不知這法兒,否則怎會不教你?”
周綺心想媽媽果然有點怕爸爸,不由得點頭。
駱冰道:“放衣服時,可千萬別讓他起疑,要是給他知道了,他半夜裡悄悄起身,把衣服上下一掉換,那你就糟啦!”
周綺聽了這番話,雖然害羞,但想到終身禍福之所系,也就答應照做,心中打定了主意:“但教他不欺侮我便成,我總是好好對他。他從小沒爹沒娘,我決不會再虧待他。”駱冰為了使她堅信,又教了她許多做人媳婦的道理,那些可全是真話了。周綺紅著臉聽了,很感激她的指點。
正說得起勁,忽然門外人影一晃,跟著聽到徐天宏呼喝。
周綺首先站起,搶到門外,只見徐天宏一身長袍馬褂,手中拿了單刀鐵拐,從牆上躍下。周綺忙問:“怎麽,有賊嗎?”徐天宏道:“我見牆上有人窺探,追出去時賊子已逃得沒影蹤了。”周綺打開衣箱,從衣衫底下把單刀翻了出來。原來周大奶奶要女兒把凶器拿出新房,周綺執意不肯,終於把刀藏在箱中。她拿了刀,叫道:“到外面搜去!”駱冰笑道:“新娘子,算了吧。你給我安安靜靜的,這許多叔伯兄弟們都在這兒,還怕小賊偷了你的嫁妝嗎?”周綺一笑回到房。
駱冰笑著指住徐天宏道:“好哇,你裝醉!我先去捉賊,回頭瞧罰不罰你。你給我看住新娘子,不許她動刀動槍的。”
一邊說一邊把他手中兵刃接了過去。徐天宏笑嘻嘻的回入新房,聽得屋頂屋旁都有人奔躍之聲,群雄都已聞聲出來搜敵,尋思:“咱們和皇帝定了盟,按理不會是朝廷派人前來窺探,難道皇帝一回去馬上就背盟?瞧那牆頭之人身手,不似武功如何了得,多半是過路的黑道朋友見到這裡做喜事,想來拾點好處。”
正自琢磨,駱冰、衛春華、楊成協、章進、蔣四根等走了進來,手中拿著酒壺酒杯,紛紛叫嚷:“新郎裝假醉騙人,怎麽罰?”徐天宏無話可說,隻得和每人對喝了三杯。眾人存心要看好戲,仍是不依。徐天宏笑道:“毛賊沒抓到,大家少喝兩杯吧。別陰溝裡翻船,教人偷了東西去。”楊成協哈哈大笑道:“你盡管喝,眾兄弟今晚輪班給你守夜。”
正吵鬧間,周仲英走進房,見新女婿醉得立足不定,說話也不清楚了,忙過來打圓場,和每人幹了一杯酒。大家見新郎是真的醉了,和周綺說些笑話,都退出房去。
周綺見眾人散盡,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丈夫兩人,不由得心中突突亂跳,偷眼看徐天宏時,見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打鼾,輕輕站起,閂上房門,紅燭下看著夫婿,見他臉上紅撲撲地,睡得正香,輕聲叫道:“喂,你睡著了嗎?”徐天宏不應。周綺歎道:“那你真是睡著了。”四下一望,確無旁人,又側耳傾聽,聲息早靜,料想歹人已遠遠逃走了。這才脫去外衣,走到床前推了推夫婿。他翻個身,滾到了裡床。周綺把他鞋子和長袍馬褂除下,再想解他裡衣,忽然害羞,心想:“有了袍褂,也就夠了吧?我又不想當真壓倒了他。”於是依著駱冰的教導,把他袍褂放在窗邊桌上,再把自己衣服壓在上面,回到床邊,抖開棉被蓋在徐天宏身上,自己縮在外床,將另一條被子緊緊裹住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徐天宏翻了個身,周綺嚇了一跳,盡力往外床一縮,正在此時,紅燭上燈火畢卜一聲,爆了開來。周綺怕丈夫醒來見到衣服的布置,想起來吹熄蠟燭,哪知脫了衣服之後睡在男人身旁,心中說不出的害怕,無論如何不敢起來。她暗暗咒罵自己無用,急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惶急,靈機一動,在內衣上撕下兩塊布來,在口中含濕了,團成兩個丸子,施展打鐵蓮子手法,撲撲兩聲,把一對花燭打滅了。
徐天宏睡得極沉,他酒量本來平平,這次給硬勸著喝到了十二分,直睡得人事不知。他翻一次身,周綺總是一驚,擁著棉被不敢動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窗外老鼠吱吱吱的叫個不停,又過片刻,一隻貓妙嗚妙嗚的叫了起來。蓬的一聲,窗子推開,一隻貓跳了進來,在房裡打了個轉,跑不出去,跳上床來。就在周綺腳邊睡了。周綺見再無聲息,床上多了一隻貓相伴,反覺安心,迷迷糊糊合上了眼,卻始終不敢睡熟。
挨到三更時分,忽然窗外格的一響,周綺忙凝神細聽,窗外似有人輕輕呼吸,心想這是弟兄們開玩笑,來偷窺新房韻事,正想喝問,猛想起這可叫喊不得,隻覺臉上一陣發燒,忙把已經張開的嘴閉上了。
忽聽得心硯在外喝問:“甚麽人?不許動!”接著是數下刀劍交並,又聽得常氏兄弟的聲音:“龜兒子好大膽!”一個生疏的聲音“啊喲”一叫,顯是在交手中吃了虧。
周綺霍地跳起,搶了單刀,往桌上去摸衣服時,隻叫得一聲苦,衣衫已然不知去向。這時再也顧不得害羞,一把將徐天宏拉起,連叫:“快醒來,快……快出去拿賊。小賊把咱們衣服……衣服都偷去啦。”徐天宏一驚之下,登時清醒,隻覺得一隻溫軟的手拉著自己,黑暗中香澤微聞,中人欲醉,才想起這是他洞房花燭之夕。
他心中一蕩,但敵人當前,隨即寧定,把妻子往身後一拉,自己擋在她身前,拖過手旁一張椅子,預備迎敵,只聽得屋頂和四周都有人輕輕拍掌,低聲道:“弟兄們四下守住了,毛賊別想逃走。”周綺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這些掌聲是我們會中招呼傳訊的記號,四方八面都看住了,咱們不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轉身摟住周綺,柔聲說道:“妹子,我喝多了酒,只顧自己睡覺,真是荒唐……”當啷一聲,周綺手中單刀掉在地下。
兩人摟住了坐在床沿,周綺把頭鑽在丈夫懷裡,一聲不響。過了一會,聽得無塵罵道:“這毛賊手腳好快,躲到哪裡去了?”窗外一陣火光耀眼,想是群雄點了火把在查看。徐天宏道:“你睡吧,我出去瞧瞧。”周綺道:“我也去。”徐天宏道:“好吧,先穿衣服。”周綺開了箱子,取出兩套衣服來穿上。
徐天宏拔閂出門,只見自己的長袍馬褂和周綺的外衣折得整整齊齊的放在門口,剛呆得一呆,周綺已叫了起來:“這毛賊真怪,怎麽又把衣服送了回來?”徐天宏一時也琢磨不透,問道:“咱們的衣服本來放在哪裡的?”周綺含糊回答:“好像是床邊吧,我記不清楚啦。”這時駱冰和衛春華手執火把奔近,衛春華笑吟吟道:“毛賊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駱冰假裝一驚,道:“唷,怎麽這裡一堆衣服?”衛春華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徐天宏一看兩人神色,就知是他們搗鬼,當下不動聲色,笑道:“我酒喝多啦,連衣服給小賊偷去也不知道。”駱冰笑道:“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笑,不言語了。
原來駱冰挨到半夜,估量周綺已經睡熟,輕輕打開新房窗戶,怕撬窗時有聲,嘴裡不斷裝老鼠叫,隨即推窗將一隻貓丟了進去,乘窗子一開一閉之間,順手把桌上兩人的衣服抓了出來。楊成協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見她把衣服拿到,大為佩服,問她使的是甚麽妙法,駱冰微笑不答。眾人談笑一會,正要分頭去睡,忽然心硯叫了起來,發現了敵人。駱冰心想衣服已經偷到,正好乘此機會歸還,免得明晨周綺發窘,奔到新房窗邊,聽得房內話聲,知兩人已醒,便將衣服放在門口。
這時陳家洛和周仲英一乾人都走了過來。陳家洛道:“宅子四周都圍住了,不怕他飛上天去,咱們一間間房搜吧。”群雄逐一搜去,竟然不見影蹤。無塵十分惱怒,連聲大罵。
徐天宏忽然驚叫:“咱們快去瞧十四弟。”衛春華笑道:“總舵主早已請陸老前輩守護十四弟,請趙三哥守護文四哥,怕他們身上有傷,受了暗算。要是沒人守著四哥,四嫂還有心情來跟你們開玩笑麽?”徐天宏道:“是。不過咱們還是去看一看吧,只怕這賊不是衝著四哥,便是衝著十四弟而來。”
陳家洛道:“七哥說得有理。”
群雄先到文泰來房中,房中燭光明亮,文泰來和趙半山正在下象棋,對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聞。眾人又到余魚同房去。陸菲青坐在石階上,仰頭看天上星鬥,見群雄過來,站起身來,說道:“這裡沒甚麽動靜。”這一群英雄好漢連皇帝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個毛賊,都是又氣惱又奇怪。
徐天宏忽見窗孔中一點細微的火星一爆而隱,顯是房中剛吹熄蠟燭,心頭起疑,說道:“咱們去瞧瞧十四弟吧。”陸菲青道:“他睡熟了,所以我守在外面。”駱冰道:“咱們快到別的地方去搜。”徐天宏道:“不,還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手拿著火把,左手一推,房門應手而開,卻是虛掩著的,見床上的人一動,似乎翻了個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點燃蠟燭,一時竟點不著,移近火把一看,原來燭芯已被打爛,陷入燭裡,顯然燭火是用暗器打滅的。他吃了一驚,生怕余魚同遭逢不測,快步走到床前,叫道:“十四弟,你好麽?”
余魚同慢慢轉過身來,似是睡夢剛醒,臉上仍是蒙著帕子,定了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麽看小弟來啦?”徐天宏見他沒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燭邊看時,只見一枚短箭釘在窗格上,箭頭還染有燭油煙煤。他認得這箭是余魚同的金笛所發,更是大感不解:他為甚麽見到大夥過來就趕緊弄熄燭火?又是這般緊急,來不及起身吹熄,迫得要用暗器?
這時陳家洛等都已進房。余魚同道:“啊喲,各位哥哥都來啦,我沒事,請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陳家洛在他背後輕輕一拉,徐天宏會意,當即縮手。這時群雄都已看出余魚同床上的被蓋隆起,除他之外裡面還藏著一人。陳家洛道:“那麽你好好休息吧。”率領群雄出房,對陸菲青道:“陸老前輩還是請你辛苦一下,照護余兄弟,咱們出去搜查。”
陸菲青答應了,等群雄走開,又坐在階石上。
眾人跟著陳家洛到他房裡。陳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來吧!”心硯傳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雙俠、章進、石雙英、蔣四根都走進房來。
陳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圍在四周,大家都感局面頗為尷尬,可是誰也不說話。無塵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那毛賊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窩裡,那究竟是甚麽人?十四弟乾麽要庇護他?”這一說開頭,大家七張八嘴的議論起來。有的說余魚同近來行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說他為何躲在李可秀府裡,混了這麽多時候。常氏雙俠又提到他救獲李可秀的事。說了一會,章進叫道:“大夥兒去問個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對大家不起,他當然是血性男子。不過既是異姓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實說,乾麽要瞞咱們?”群雄齊聲說是。
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麽難言之隱,當面問他怕不肯說,要心硯假意送點心,去察看一下怎樣?”蔣四根道:“七哥這法子不錯。”周仲英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又忍住,眼望陳家洛,瞧他是甚麽主張。
陳家洛道:“闖進來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裡,那是大家都瞧見的了。十四弟和大夥兒一起同生共死,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們對他決無半點疑心,他既這麽乾,總有他的道理。我剛才請陸老前輩在房外照顧,只是防那人傷害於他。
只要他平安無事,我想其余的事不必查究,別傷了大夥兒的義氣。”周仲英叫道:“陳總舵主的話對極。”陳家洛道:“將來他要是肯說,自然會說,否則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強好勝,或者有甚麽風流韻事,有時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會規,十二哥自然不會找他算帳。大家請安睡吧。明天要上路呢。”
這番話群雄聽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慚愧,心想:“講到胸襟氣度,總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
駱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新婚夫婦還在這裡乾麽呀?”眾人都大笑起來。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氣洋洋。
余魚同待群雄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眾人腳步消失,亮火折子點了蠟燭,低聲道:“你來乾麽?”
床上那人揭開棉被,跳下床來,坐在床沿之上,低頭不語,胸口起伏,淚珠瑩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兒、陸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只見她一身黑衣,更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手白玉一般,放在膝蓋上,一言不發,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那日提督府一戰,余魚同隨紅花會群雄飄然而去,李沅芷傷心欲絕,整天騎了馬在杭州城裡城外亂闖。李可秀明白女兒心事,也不加管束,讓她自行散心。這天黎明,她在西城馳馬,剛巧遇到駱冰從巡撫衙門盜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駱冰數次會面,知她是紅花會中人物,於是遠遠跟隨,直到天目山來。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心上人,竟然就是對這個美貌少婦夢縈魂牽。李沅芷十分機伶,駱冰又心情暢快,絲毫沒有提防,居然沒發覺後面有人跟蹤。
當晚李沅芷蹤跡數次被群雄發現,均得僥幸躲過。她隻想找到余魚同,向他剖白心事,卻闖到了徐天宏和周綺的新房之外。心硯一叫嚷,群雄四下攔截,李沅芷左肩終於吃了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聲東擊西的丟了幾塊石子,直闖到後院來,在底中劈面遇到陸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驚叫:“師父。”陸菲青怒道:“你來乾甚麽?”李沅芷道:“我找余師哥有話說。”陸菲青歎氣搖頭,心中不忍,向左邊的廂房一指。李沅芷拍門,叫了幾聲:“余師哥。”
當眾人四下巡查之時,余魚同已然醒來,手持金笛,斜倚床邊,以防敵人襲擊,忽然聽得李沅芷的聲音,大吃一驚,忙拔開門閂,李沅芷衝了進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點燃蠟燭,剛想詢問,群雄已查問過來。此情此景,原本無私,卻成有弊,實在好不尷尬,隻得先行遮掩再說,以免她從此難以做人。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滅燭火。兩人屏息不動。待聽得徐天宏拍門,李沅芷低聲道:“余師哥救我。”余魚同無法可想,隻得讓她躲入了被窩。
若非陳家洛一力回護,這被子一揭,當真不堪設想。好容易脫險,但見她淚眼盈盈,深情款款,余魚同心腸登時軟了,歎了口氣,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馬,那會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卻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終身?”
李沅芷哭道:“你這麽突然一走,就算了嗎?”余魚同道:“我也知對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還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對,我並不怪你,你是為了義氣。”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這般文武雙全,乾麽不好好做事,圖個功名富貴?偏要在江湖上廝混,這多麽沒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魚同怒道:“我們紅花會行俠仗義,個個是鐵錚錚的漢子,怎能做滿洲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說錯了話,漲紅了臉,過了一會道:“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勉強。只要你愛這樣,我也會覺得好的。我答應聽你的話,以後決不再去幫爹爹,我想我師父也會喜歡。”
最後兩句話說得聲音響了些,多半窗外的陸菲青也聽見了。余魚同坐在桌邊,只是不語。李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說你紅花會好,那我也……我也跟著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這幾句話用了極大的氣力才說出口,說到最後,又羞又急,竟哭了出來。
余魚同柔聲道:“我當初身受重傷,若非得你相救,千山萬水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調養,這條性命早就沒啦,按理說,那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隻好來生圖報了。”
李沅芷霍地站起,說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賢慧的心上人,以致這樣把我瞧得一錢不值?”在余魚同,那確是“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始終對駱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並不在駱冰之下,但情有獨鍾,卻是無可奈何,聽她如此相詢,不知怎生回答才是。
李沅芷道:“你對她這樣傾心,那她定是勝我十倍了,帶我去見見成不成?”余魚同給她纏得無法可施,忽然拉下臉上蒙著的手帕,說道:“我已變成這麽一個醜八怪,你瞧個清楚吧!”李沅芷驀地見到他臉上凹凹凸凸,盡是焦黃的瘡疤,燭光映照下可怖異常,不由得嚇了一跳,倒退兩步,低低驚呼一聲。
余魚同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對人不住,做了壞事,又是生來命苦……現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驟然見到他這副模樣,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余魚同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副醜怪樣子,你見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後悔今晚到這裡來了吧?哈哈,哈哈!”他邊說邊笑,狀若瘋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聲,掩面奔出房去。余魚同笑了一會,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陸菲青坐在房外階石之上,雖然不明詳情,也已料到了七八成,心知這時對余魚同勸慰開導都無用處,心想:“沅芷夜來之事,雖然有關女孩子的名節,但如不說明謝罪,可對不起紅花會眾位朋友。”於是走到陳家洛房來。
陳家洛剛睡下。心硯聽得陸菲青叫門,忙開房門,陳家洛起床披衣相迎。陸菲青道:“總舵主,我向你請罪來啦!”陳家洛驚道:“甚麽?十四弟怎麽樣?”隻道余魚同遭遇凶險。陸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來搗亂的是誰?”陳家洛道:“不知。”陸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無方,縱得她任性胡為。今日是七爺大喜的日子,無禮打擾,驚動各位,實在是萬分抱憾。”陳家洛默然不語。陸菲青道:“小徒已經走了,日後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賠罪。現今我先行謝過。”
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
陳家洛忙站起還禮,隔了一會,說道:“令徒武功得自前輩真傳,身手確是不凡。”陸菲青隻道陳家洛是指她今晚闖莊而言,哪知他兩人曾在西湖交過手,說道:“這孩子少不更事,到處惹禍,得罪朋友,我有時真後悔收了這個不成器的徒兒。”
陳家洛道:“前輩太客氣了。令徒曾到過回部吧?”陸菲青道:“她從小在西北一帶。”陳家洛道:“嗯,我見他和那位回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錯。”霍青桐和陳家洛離別之時,曾說過一句話:“那人是怎樣的人,你可去問她師父。”陳家洛幾次想問陸菲青,總覺太著痕跡,始終忍著不問,此刻陸菲青自己過來談起,這才輕描淡寫、似乎漠不關心的問了幾句,其實心中已在怦怦暗跳,手心潛出汗水。
陸菲青道:“那是為了搶可蘭經的事,才和她結識的。起初有過一點誤會,霍青桐姑娘還和小徒交過兩次手,後來我出來說明跟天山雙鷹的交情,兩人才結成朋友。年輕人一見如故,倒著實親熱得很呢。”說罷撚須微笑。陳家洛聽著卻滿不是味兒。
陸菲青隻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終沒提她女扮男裝的事。陳家洛心中不快,臉上雖然沒顯出來,但語言之間不免稍露冷淡。陸菲青隻道他心惱李沅芷無禮闖莊,紅花會這許多英雄人物,居然沒能扣住一個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當下又道歉幾句,正要告退,忽然門外心硯叫道:“少爺,十四爺來啦!”
門簾一掀,一名莊丁扶著余魚同進來,他見陸菲青也在這裡,不覺一愕。莊丁退了出去。陳家洛道:“你有事對我說,我過來不是一樣?你身上有傷,別多走動。”余魚同道:“總舵主,剛才有個人躲在我房裡,你一定看出來了。你當時故作不知,給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雖然不問,我可不能不說。”陳家洛道:“咱們情同骨肉,還有甚麽信不過的。”余魚同道:“這人全是衝著小弟一人而來,和大夥決無乾系。只因這事說來和人名節有關……”陳家洛道:“既然如此,那不必說了。好啦,這事以後咱們誰也別提,你回去休息。心硯,扶十四爺回去。”余魚同以為陸菲青已將此事說過,陳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願再提,於是致謝回房,陸菲青也即作別。
次晨群雄齊下山來。各人互道珍重,分頭進發。
陳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說,他當年在嵩山少林寺學藝之時,便曾聽師父及師伯叔們說起,南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與嵩山少林一脈相傳,但數百年來莆田少林寺出了幾位了不起的人物,於少林派武功頗有發揚,乘著此番南來,意欲就近前去探訪,盼有機緣切磋求教。陳家洛道:“南少林門人弟子遍於江南,聲勢浩大,周老前輩於切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結納。日後咱們舉事,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實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謹當奉命。”於是帶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剛,啟程向南。
臨別時周大奶奶對周綺再三叮囑,現今做了媳婦,不可再鬧小性子,爭鬥生事。周綺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
說著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會欺侮你?”昨晚花燭之夜,李沅芷前來一鬧,駱冰把他們的衣服搬了個地方,也不知那個法兒還靈不靈,周綺心中很是惦記,但不好意思再問駱冰,這時見父母遠別,不禁掉下淚來。
周仲英囑咐了女兒幾句,對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兒你要多多擔待。要是她衝撞於你,可別跟她一般見識,將來讓我罰她。”周綺急道:“爹爹你也幫他,難道定會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馬,向陳家洛和文泰來等抱拳作別,向南而去。
陳家洛、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章進、余魚同、心硯一行八人,向北經孝豐、安吉、溧陽,到了金陵。渡過長江後,文泰來傷勢已然痊愈,余魚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時漸寒,草木枯黃,已是初冬景象。過開封後,余魚同傷勢痊可,便棄車乘馬。
這一日出了開封西門,八騎馬放開腳步,沿著大道奔去。
朔風怒號,塵沙撲面。文泰來所乘白馬腳程奇快,一騎馬先衝了上去,一口氣奔出五十裡,來到一處鎮甸,叫飯店殺雞做飯,先行預備,等眾人到時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壺茶,拿著手巾抹臉,忽見東邊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頭張望,一見到他便疾忙縮回。文泰來起了疑心,背轉身喝茶。過了小半個時辰,陳家洛等也都趕上來了,文泰來悄悄和眾人說知。
徐天宏向東店房一看,只見窗紙舐濕,一顆烏溜溜的眼珠正向他們注視,見到徐天宏的眼光射來,立即避開。徐天宏低聲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雛兒,半點規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馬腳。”駱冰笑道:“這樣的人也出來混道兒,看來還在打咱們的主意呢。”
陳家洛向心硯道:“你過去瞧瞧,要是他手頭不便,就接濟他一點。”心硯應聲站起,走到那店房門口,高聲吟道:“天下萬水俱同源,紅花綠葉是一家。”這是紅花會招呼同道的訊號。江湖上各幫會互通聲氣,患難相助,縱然不是紅花會會友,只要知道訊號,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幫某某舵主屬下,有求紅花會大哥相助。”那麽幾兩銀子的接濟是一定有的。心硯見房中寂然無聲,又說了一遍,忽然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那人一頂大帽遮住了半邊臉,伸手遞過一個紙團,道:“給你們十四爺。”心硯接住了,正要詢問,那人已奔出店門,上馬疾馳而去。
心硯把紙團交給余魚同,道:“十四爺,那人叫我給你的。”
余魚同接過打開,見紙上寫著十六個細字:“情深意真,豈在醜俊?千山萬水,苦隨君行。”筆致娟秀,認得是李沅芷的字跡,不料她竟一路跟隨而來,眉頭一皺,把字條交給陳家洛。
陳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問,將字條還了給他。余魚同道:“這人跟我糾纏不清,現下一定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棄陸乘舟,避開這人,到潼關再和大家會齊。”章進怒道:“咱們這許多人在這裡,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們也鬥他一鬥。”余魚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見這個人。”章進道:“那麽咱們教訓教訓他,教他不敢跟隨就是了。這是甚麽人?這般不識好歹!”余魚同好生為難,不便回答。
陳家洛知他有難言之隱,說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沒騎馬那麽勞頓。心硯,你跟著服侍十四爺。”心硯答應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氣悶,雖然公子之命不敢違抗,不免怏怏。余魚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堅稱傷勢已經痊愈,不必心硯隨伴。於是眾人來到黃河邊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關。陳家洛等送余魚同上船,眼見那船張帆遠去,才乘馬又行。章進對余魚同吞吞吐吐的神氣很是不滿,連罵:“酸秀才,不知搞甚麽鬼。”駱冰道:“十四弟燒壞臉後,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點異常,咱們就順著他點兒。”周綺道:“那次咱們在文光鎮上,聽說他和一個姑娘在一起,後來又不知怎樣的到了杭州。”章進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娘兒們有關,否則為甚麽怕人家找麻煩?”文泰來喝道:“十弟你別胡說。”
余魚同坐船行了幾日,見李沅芷不再跟來,才放下了心。
這日遇上了逆風,天色已黑,離鎮甸仍遠,水勢湍急,舟子不敢夜航,隻得在荒野間泊了船。余魚同中夜醒來,翻來覆去的盡睡不著,只見一輪圓月映在大河之上,濁流滾滾而下,氣象雄偉,逸興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他感懷身世,滿腔心事,都在這笛子中發泄出來,忽而激越,忽而淒楚,正自全神吹奏,忽聽背後有人高聲喝采:“好笛子!”
微微一驚,收笛回頭,月光下只見有三人沿河岸走來。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說道:“我們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正自煩惱,聽閣下笛聲清亮,禁不住喝采,還請勿怪。”余魚同聽他說得客氣,忙站了起來,說道:“荒野之間,小弟胡亂吹奏,聒噪擾耳,有辱清聽。”那人聽他說話文謅謅地,似是個讀書人,緩緩走近。
余魚同道:“如蒙不棄,請下舟樂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邊,縱身一躍,都輕飄飄的落在船頭。余魚同心中吃驚,暗忖:“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當下假作文弱膽怯,雙手緊緊握住船邊,只怕船側而落下水去。
只見當先一人驅乾魁偉,穿件繭綢面棉袍,似是個鄉紳。
第二人滿腮濃須,整張臉只見黑漆一團。第三人卻穿蒙古裝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舉止,顯得剽悍異常。這三人都背著包裹,帶了兵刃。余魚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飯,款待來客。舟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甚是疑懼,但一路上余魚同使錢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辦。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擾,實在冒昧。”余魚同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聽余魚同說話愛掉文,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余魚同道:“小弟姓於名通,金陵人氏,名字雖然叫通,可是實在不通之極,此番應舉子業,竟爾名落孫山,回鄉愧對父老,說來汗顏無地。”那人道:“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魚同道:“小弟鄉試不捷,禍不單行,舍下複遭回祿。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無存,顏面亦是大毀,難以見人,無可奈何,隻得想到甘肅去投親,擬謀一席西賓,聊作鷦寄。唉,時也命也,生不逢辰,夫複何言?”這番話隻把另外兩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所雲。那鄉紳模樣的人卻讀過一點書,說道:“相公也不必灰心。”
余魚同道:“請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著那黑臉胡子道:“這位姓顧。”指著那蒙古裝束的人道:“這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魚同作揖,連說:“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見他酸氣衝天,肚裡暗笑。余魚同聽他說話是遼東口音,心想:“這三人不知是敵是友,如是江湖好漢,倒可結交一番,日後舉事,也可多一臂助。”說道:“三位深夜趕路,那可危險得緊哪?”姓滕的道:“不知有甚麽危險?”余魚同搖頭晃腦的道:“道路不寧,萑苻遍地,險之甚矣,險之甚也。”那姓顧的一拉姓滕的袖子,問道:“他說甚麽?”姓滕的道:“他說道上盜賊很多。”姓顧的和姓哈的一聽,都哈哈大笑。
這時舟子把酒菜拿了出來,那三個客人也不和余魚同客氣,大吃大喝起來。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請再吹一曲行麽?”余魚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辭,道:“小弟生性怯場,一見有人,便手足無措。文戰失利,亦緣於此。”那姓哈的道:“我來吹一段。”從衣底摸出一隻鑲銀的羊角,站直身子,嗚嗚嗚的吹了起來。余魚同聽那角聲悲壯激昂,宛然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漠風光,心中激賞,暗暗默記曲調。
三人喝完酒後,起來道謝告辭。余魚同有心結納,說道:“如承不棄,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打擾了。”余魚同仍是睡在後艙,那三人也不脫衣,便在前艙臥下。不一會,余魚同假裝鼾聲大作,凝神竊聽三人說話。
只聽那姓哈的道:“這秀才雖然酸得討厭,倒不小氣。”姓顧的道:“算他運氣。”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陽麽?”姓滕的道:“過了河, 找三匹馬,趕一趕也許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擔心韓大哥不在家,讓咱們白跑一趟。”姓顧的道:“要是見他不著,咱們就找到紅花會的太湖老巢去,鬧他個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聲。”余魚同大吃一驚,心想:“原來這三人是紅花會的仇人,他們到洛陽去找姓韓的,多半是找韓文衝了。”
那姓滕的道:“紅花會好手很多,他們老當家雖然死了,聽說新任的總舵主也是個厲害腳色。這裡不比關東,老二你可別胡來。”姓顧的道:“咱們關東六魔橫行關外,江湖上好漢提到咱們名頭,哪個不忌憚幾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給紅花會人害死了,這仇要是報不了,咱們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極是氣憤。余魚同心想:“原來是關東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陸師叔殺的,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死於回人之手,怎麽這幾筆帳都寫在紅花會頭上?”
原來關東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遼東大豪,家資累萬,開了不少參場、牧場和金礦。二魔顧金標是著名馬賊。四魔哈合台本是蒙古牧人,流落關東,也做了盜賊。他們在遼東聽說焦文期受托找尋一個被紅花會拐去的貴公子。突然失蹤,數年來音訊全無。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師弟韓文衝來信,才知這結義兄弟已在陝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當即南下,要找紅花會報仇。到北京後,得悉閻氏兄弟也給人害了,這事與紅花會也有乾系。三人更是驚怒,趕到洛陽來找韓文衝要問個清楚,卻與余魚同在黃河中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