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後,正在屋內閑坐著翻書,王喜匆匆跑進來,認認真真地打了個千,立起後卻不說話,只是靜靜站著。我放下書,納悶地看著他,“有什麽事情直說吧!”
他瞅了我一眼,低著頭沉吟了一會,才道:“今日朝上萬歲爺大怒!”我一驚,想著萬歲爺大怒固然是要緊事情,可他為何特特地跑來告訴我呢?定了定心神,看著他問:“為了什麽事情?”
他抬頭飛快地瞟了我一眼,猶豫了下說:“今日朝堂之上,萬歲爺詢問眾位大臣立太子之事,阿靈阿、鄂倫岱、揆敘、王鴻緒等大人都出面保奏立八阿哥為太子。”我猛然站起,隻想著,康熙對太子仍有余情,如此行事必定會激怒康熙,更何況自古皇帝最恨兒子們私下結交大臣,唯恐出現黨派之爭亂了朝綱和自己權利被架空,康熙也絕對不會例外。
默了一小會,問:“皇上怎麽說?”他略微猶豫了下道:“萬歲爺極為生氣,說……”他停了下來,我吸了口氣,肅聲說:“照實說!”
“因為大阿哥被幽禁前曾說過他願意將來輔助八阿哥,萬歲爺說八阿哥和大阿哥,彼此勾結庇護,謀奪太子之位;說八阿哥在朝內私結黨派,還說……”他又停了下來,我心急如焚,忍不住喝道:“往下說!”
他從未見過我疾言厲色,不禁嚇了一大跳,趕緊接著說:“說八阿哥柔奸成性,妄蓄大志,黨羽相結,謀害胤礽。今其事皆敗露,削其爵位,即鎖系,交議政處審理。”他一口氣地把康熙的原話重複了出來。
我隻覺得背心冰涼,眼前一黑,渾身無力地軟倒在椅子上。腦袋轟地一聲,隻余一片空白,耳內不斷地重複著那句‘即鎖系’、‘即鎖系’……,卻似乎不太明白它是什麽意思,過了大半晌,腦子裡似乎才慢慢真正理解了這句話,可明白了卻更覺心痛難忍,他那樣風姿雅潔的人居然被‘鎖系’!
王喜看我坐在椅子上,身如雕塑,半天沒有反應,隻得試探地叫道:“姐姐,姐姐!”我強自定了定心神,沒有力氣地問:“後來呢?”
“幾位阿哥給八阿哥求情,十四阿哥跪奏萬歲爺說‘八哥無此心,臣等願以死保之!’”他學著十四的語氣說道,我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可萬歲爺當時正在氣頭上,十四阿哥又硬駁萬歲爺的話,最後還說願不惜一死來保八阿哥,以死明其心志。萬歲爺震怒之下,竟拔了侍衛的佩刀欲誅十四阿哥。”我‘啊’的一聲驚叫,看著王喜,王喜也是臉有余驚地回看著我。
我靜了靜,安慰自己,沒什麽事情的!十四可是一直活到乾隆登基了。看著王喜,“接著說。”王喜說道:“當時五阿哥急忙撲上前跪抱著萬歲爺雙腿哭勸,別的阿哥也都不停磕頭懇求,萬歲爺才稍微緩解了怒氣。”王喜又停了下來,我長歎口氣道:“事已至此,還能有更壞的嗎?說吧,別再吞吞吐吐!”他趕忙說道:“萬歲爺打了九阿哥一個耳光,又命責打十四阿哥四十大板。”
我聽後木木地坐著,過了半晌忽然想起,忙問:“十阿哥呢?”王喜忙回道:“因萬歲爺訓斥八阿哥時,雖然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上前跪倒為八阿哥求情,但只有十四阿哥和萬歲爺起了爭執,而十阿哥當時只是跪地磕頭。所以十阿哥沒有事情,
萬歲爺只是訓斥他回去閉門思過。”
我一時靜默無語,隻覺得腦袋重如巨石,根本無力思考。心如被千針所刺,先時還覺得疼痛,這會卻隻覺得麻木。
王喜在旁默默站著,過了半晌,他才說道:“我師傅……”,我才反應過來,他特地過來告訴我這些,只能是李德全的意思。忙強打精神問:“李諳達有什麽吩咐嗎?”王喜道:“我師傅的意思讓姐姐今日好好休息,明日還要當值,不要誤了正事。”我問:“就這麽多?”王喜回道:“就這些。”
我沉默了一下,看著王喜認真地說:“回去告訴諳達,若曦就不說什麽謝謝的話了。”王喜轉身要走,臨走又彎了回來說:“好姐姐,雖說你姐姐是八阿哥的側福晉,可你也不用太擔心。萬歲爺這麽看重你,斷不會因此而薄待姐姐的。”我朝他感激地說:“謝謝了!”他這才轉身離去。
一個人靜靜坐著,隻覺得一顆心亂跳,竟沒個落處。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還好,還好,只是四十大板!只是四十大板而已!八阿哥也沒有事情,只是暫時被關起來,只是暫時被關起來而已!一面想著,卻不知為何,眼淚卻只是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我不停地問自己,我知道結果,可不知道過程,原來一個簡單的結果,居然要經過這麽多的痛。前面還有什麽要發生呢?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究竟還要發生多少事情,太子才可以複位。我一直鴕鳥地不肯去想十幾年後的事情,可原來眼前就有苦痛。幾次站起,就想跑出屋子,想去看看他。可走到門口,卻知道我見不著的,我是連這宮門都出不去的人!隻覺得心神燥亂悲傷,卻無計可施、無法可想,隻得又坐回到椅子上。
天漸漸黑了,我卻一無所覺,因為心本就沉浸在黑暗之中,只是坐著。
玉檀進屋時以為屋中無人,待點亮了燈,才發覺我靜靜坐在椅子上,唬了一大跳,忙上前問道:“姐姐用過膳了嗎?”我收回心神,深深吸了口氣,道:“還沒呢!你呢?”她回道:“我也沒用過!待會一起吧!”我點點頭。玉檀看著我,猶豫了下,終於沒有忍住,“姐姐一向盡心服侍皇上,待人又謙和寬厚,皇上很是看重姐姐,不會因為其它事情而牽累姐姐的。再說了,都是皇上的兒子,一時生氣責罰也是有的,過幾日等皇上氣消了,自然就好了。”我拉起她的手,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了搖。想著,我雖然這三年來在宮裡費盡了功夫和心機,可畢竟沒有白費。李德全向來對我不錯,從此事看來,更是極為照顧,已經間接向我暗示了康熙的態度,以示寬慰。而王喜、玉檀也待我不薄,這些話雖根本沒有說對我的心事,可畢竟是暖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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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去應值時,明顯感覺周圍的宮女太監們都暗裡打量我,有人難掩開心,有人充滿探究,有人伺機而動,有人略帶同情,還有人面色雖平靜但眼光卻鋒芒必露。但看我表情自若,應對得體,更重要的是李德全待我一如往常,又都帶著思索慢慢收回了目光。
我心裡半帶嘲諷地對自己說,原來我往日的氣派固然和自己的努力有關系,但也脫不了我和八阿哥的這層關系。畢竟在朝堂之中,連太子爺現在也比不上八阿哥的勢力。明面上雖然四阿哥和十三是站在太子爺這面,支持太子爺的,可八阿哥身邊卻有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五阿哥雖保持中立,幷不表態,可他畢竟是九阿哥一母同胞的兄弟,而且兄弟兩人感情甚好。至於朝中大臣更是對太子不滿者多、擁八阿哥者多。
康熙從面色上已經完全看不出昨日的怒氣,表情溫和,象往常一樣批閱公文奏章。只是眉梢眼角有幾絲疲憊。看到我,也沒什麽特別表情。我也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因為怕的根本不是在康熙跟前失寵,所以心態很是平和。李德全看我不卑不亢,舉止如常,在晚間略帶讚賞,微笑地看著我說:“真是個難得的真正明白人!我在你這個歲數,都做不到寵辱不驚。”我無話可以應對,隻回道謝謝諳達照應。他根本不明白我雖在康熙身上很花心思,可那都是另有所圖。我幷不真正看重這些,既不看重,又何來憂懼?
這幾天,九阿哥、十阿哥都在家閉門思過,十四行動困難在家養傷,可其他阿哥我也一個沒有見到,有心想找個人問問,卻無人可問。又不敢莽撞行動,畢竟現在周圍的人都睜大眼睛瞅著我,行差踏錯,後果難料。隻得自個內心煎熬著,面色還不能露出絲毫。因沒有什麽食欲,思慮又重,人迅速瘦下來。
晚上獨自守在燈前發呆,想著不知道姐姐現在如何?忽聽得有人敲門,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愣了一會,才慢慢起身開了門,門口卻幷無一人,隻地上躺著一封信。
我心猛地幾跳,趕忙撿起,掩上門。背靠著門,吸了口氣,迅速打開信,是十四的筆跡。“安好,勿掛。”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壓滿紙面,墨跡淋漓,力透紙背。我把信重重的壓在胸口,似乎十四的力量透過他的字直達我的心。閉上眼睛,淚水無聲地滑了下來,多日未曾落到實處的心卻稍稍安定。
一日午後正在側廳整理茶具,王喜進來,朝我打了個千,鄭重說道:“今日朝堂上萬歲爺複立二阿哥為太子。群臣朝賀,萬歲爺很是高興。”我心道,終於等到了。微笑著說:“這可真是一件喜事!”王喜看了眼我,笑說:“皇上複立太子,心情大好,又宣布等太子冊立次日,就宣封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為親王,七阿哥、十阿哥、九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為貝子,恢復八阿哥的貝勒封爵。”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這才露出了真心的笑。想到終於暫時雨過天晴!康熙選擇複立太子固然是父子之情未斷,可更重要的應該是對八阿哥在朝中勢力的忌憚,兩相權衡,他寧願選擇太子這個由他親自培養的勢力,一個他清楚來龍去脈的勢力,一個他絕對可以掌控的勢力。